俞国乾嘉三年,十二月。隆冬。
天狼国边境,惠明山。
鹅毛大雪从昨夜开始下到现在,竟没有一刻停过。
如此一来,在这个深山之中,别说人影,就连鸟也没有一只了。
展眼看去,最多的是晶莹耀目的冰凌。它们从树上倒挂下来,一旦遇到北风猛烈时,满树冰凌摇动,如刀刃般的尖锐,锋利得让人心惊。
北风呼啸着从林间穿过,把一棵树上仅剩的几片早已枯黄的叶子无情地卷落下来。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林中飞快走着的那个身穿虎皮大衣的稳健身影。
在那个身影的后头,沿着步行的路线,只见他手中吊着的几只肥美野鸡正滴着血。鲜红在雪中洒了一路。
那人飞快走着,不多时便来到一个小院前。
这个小院极其简单。院子外,只用十数根粗壮树枝做了个简单的小篱笆。不过,那两扇院门看上去倒是异常结实。门上的木板上写着“凝院”二字。
若说一定要有装饰的话,那这两个字就应该是这院中唯一的装饰了。只因那上面的字,娟秀清丽到与这简陋的院子极不相称。
那人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单手轻推木门,那门便悄无声息地开了。他走进去,在水井旁放下那几只野鸡,便在井台上抓了一把积雪擦去手上的野鸡血。
听到正房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还有那暖洋洋的明亮烛光,他欣慰地笑了笑,脸上粗犷分明的线条也随之柔和了起来。
许是他的动静惊动了屋内的人,只见左侧的门开了,一个清秀少女走了出来。
少女看见他,顿时眉开眼笑说道:“阿虎哥,今天怎么这样早啊?”
那被叫阿虎哥的男子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一边搓着手一边憨笑道:“昨夜下了大雪,那些畜生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怕耽搁了凝姑娘的事儿,先随手打了几只野鸡就过来了。待会儿我再去。”
少女摇头道:“姑娘早说了不让你这么辛苦。自从我们来,你几乎每天都帮我们打东西。天冷着呢,你还去。这可让我们怎么谢你?!”说着,她走向井旁,熟稔地拿起那些野鸡在雪上擦干净了。
阿虎见她这样,忙蹲下帮忙,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是村里人的意思。自从姑娘来了,村里的孩子才有书读了。若没有姑娘,恐怕我们这样的山里人一辈子也不会认得字。”
少女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将野鸡拿进去左侧房中。
阿虎又抓起一把雪将手擦干净。看着正屋的窗户,里面有好多大大小小的人影,他犹豫了一下,转身打算离开。
正走到那扇柴门前,忽然听到身后欢声响动。他猛地回身,只见正屋门开了,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正簇拥着一个身穿白狐袄子的女子走出来。
那女子笑意盈盈,如水明眸看着那群孩子,清冷似玉的脸上神情很认真。她没有发现阿虎正专注地看着她,因为几乎每个孩子都在抢着与她说话。
一个年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身量小,但却始终拼命地要挤到她面前。后头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没留意,脚稍走得慢些,便将他绊倒了。他心头一慌,正以为要屁股开花时,却被一双手接住了身子。
带了点慌张看向那接住他的人,他顿时笑得开了花:“凝姑娘!”
女子笑着将孩子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雪,对他也对周围的孩子说:“下雪呢,你们走路可要小心。阿青,”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孩子随即在旁边应了声,“你待会可要照顾好小珠。”
见孩子们都纷纷认真点头,她笑了,那笑意如三月春花一般,明媚得耀花了阿虎的眼:“好了,今天下雪呢,你们路上不许乱跑,早点回去好让父母放心。都去吧!明天见!”
“明天见,凝姑娘!”孩子们顿时都向院门跑去。漫山遍野顿时都回响着他们的欢笑声,竟让苍茫的天地也带上了喜色。
目送孩子们欢呼着离开,女子此时才看见了站在门边憨笑的阿虎。她对阿虎点了点头,笑道:“怎么来了也不进屋坐坐?!”
“没......见姑娘还在上课,免得打扰了。”阿虎挠挠头,那腼腆的样子和刚才在雪地中矫健飞奔的样子判若两人。
“冷呢,进屋坐吧。”女子不禁搓了搓手,刚想拢紧身上的白狐袄子,却被大步流星走来的阿虎抢先了一步,帮她披上他那件虎皮大袄。
那带着男子特有体温的袄子,暖得让她一下子适应不了,不禁有点愕然地看了看眼前那张粗犷分明的脸。没想到,那脸却一下子红得像熟透的果子,讪讪地笑了笑,却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看着他那有趣的表情,女子不由得轻笑了起来:“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像个孩子一样?!”
说着,她轻盈回身拉开门上那厚厚的门帘,说:“好歹进去喝口茶再走。”
被她一笑,阿虎更是连头都不敢抬起,忙一下子就钻进屋里。
女子入了屋中,脱下身上的虎皮大袄挂好在门后,便开始收拾屋子。阿虎见状,连忙也走过来帮忙将孩子们用的笔墨放好在角落的那个高高的架子上。
那是女子要他帮忙做的。分了好多层,但大多数的都是厚厚的书本。看着那些书,阿虎想起半年前在山口见到女子和她的丫头时,正是那一车的书引起了他的注意。
若不是那架马车忽然脱了马缰,那马跑得无影无踪,他也就不会看见正犯愁的她们。若不是那日他忽然生出了多管闲事的心去问一下,他也就不会为村里的孩子带回了这样清冷温润的一个女先生。
想起这两个若不是,阿虎总会觉得是上天给的幸运。
她们在村子里一住就是大半年。
起初村子的人都很好奇:这样倾国的模样,怎么居然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地方出现?村子里的老人都说,即使那被选到宫中的玲儿,比起这个女子的模样,也一点没法比。甚至有人猜测,这姑娘兴许是被逼婚的大户人家小姐,逃婚逃到了此处的。
可是这些好奇也随着一件事,忽然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一天午后,阿虎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再看看那两个独居的女子,没想到,那姑娘却主动过来对阿虎说,想教村里的孩子读书。而且,她声明,分文不收。
阿虎和村子里的老人们合计了一下,大家自然是愿意的。这荒凉之地,不说没有京城的繁华,即使人烟也是稀少的。加上户户都是打猎为生,碰上战乱的时候,连锅都揭不开,孩子不认得字也是常事。
如今忽然来了这样一个天仙般的人,还说要教他们的孩子识字,有谁会拒绝?!
从此以后,这个从来没有人识字的村子,便每日都能响起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村子里的人也问了女子的姓名,女子只笑着说她姓安名凝。于是,村子里的人无论大小,都称她一句“凝姑娘”。
村子里的人发现,凝姑娘虽是独身,但却极爱孩子,虽然她的东西不多,但总能变着法子哄他们高兴。每天下课后,村里人都会发现,她总是会笑语软软地对孩子们说话,又总是像对大人一样尊重着他们的意见。
慢慢地,村子里的孩子居然比喜欢自己父母更依赖着凝姑娘,要是哪天没见到凝姑娘,总会有孩子哭着拉着父母的手要去凝院找凝姑娘。
作为报答,村里人合计了一下,便为凝姑娘造了一个小院子,里面就四间房。但是凝姑娘也稍嫌大了,好说歹说,才肯搬了进去。
后来,见凝姑娘为人虽然不太说话,但却是真心为村里孩子着想。于是村里各户,无论有没有孩子在读书,都隔三差五地送米粮过去。
凝姑娘虽然推辞了好多次,但村子依然想了个法子,公推了没有家口负担的阿虎每天都去帮忙。久而久之,阿虎也与她们主仆极其相熟。
如今,每日都能见到那暖意融融的小屋,见到孩子们欢笑着读书,见到凝姑娘那堪比朗日的耀眼笑意,这是阿虎觉得越来越离不开的事。
虽然边疆的战事已经持续了好多年,他们依然每日都要面对外敌入侵的屠杀和流离失所,但阿虎觉得,人生并非从前想的那么不可知。
这边厢阿虎正想得入神,那边厢女子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了。恍然自己的出神,阿虎忙将手中之物放上架子。
没想到手一松,墨砚掉地上就摔了。
女子忙走过来,便惋惜摇头道:“这是小青的。要摔坏了,他有得哭呢!”村里的孩子连写过的纸张都是极爱惜的,何况一个墨砚?那可是要他们父母起码两三个月才买得起的东西。
说着,那双白希纤细的手将墨砚和摔坏的那一角轻轻比了一下,她摇头叹道:“怎么办?!”
阿虎挠头,后悔自己刚才又乱想。
见女子一脸惋惜,他忙说:“姑娘莫慌,让我回去找些松脂来粘起来吧!”说着,便伸手要将墨砚拿过去。
手伸得急了,却不想一下子就重重握在那双带了点冰凉的白希纤手上。
如被雷击一般,两双手同时往回缩。
只听啪一下,墨砚又掉到了地上。
女子顾不得其他,忙捡起又摔了一角的墨砚,跌脚道:“这次可真坏了!”
阿虎满脸通红,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嚅嚅说:“都.......都是我不好。”
听了他这样腼腆的认错,女子抬起那双如水明眸看了看他,忽然扑哧一下笑道:“那好,赶明儿你向人家小青认错去!”
她的话音清明软润,却惊得阿虎跳了起来:“什么?!”
不说山里,连着整个州,哪个不知道他狄虎百步穿杨?!就在刚结束的箭射比赛上,他连着打败了三百多名好手,就连素有“铁血王”之称的元王都看中了他,游说他入其麾下。若不是顾念着年迈的老娘,他早已参了军。
如今居然为了一个小墨砚,居然要他狄虎给一个小毛孩低头认错?!
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却没想到撞入眼帘的那双眸,明亮如星,不见喜怒,眼波清冷却带着似玉的晶莹温润,恰如雪中寒梅般带着傲世清华,让他心头一震。
带了满心悸动,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就要低到了尘埃下去了。话也不觉软了下去:“姑娘,我立刻下山去买一个给小青,可好?!”
刚才已经入了屋的少女看他这样一惊一乍地,顿时笑得乐不可支。
看到了自家姑娘的眼色,她忍着笑,从架子后头翻出了一个新的墨砚递给他道:“喏,拿着!这是上回黄二哥带给姑娘的。明儿个就给了小青吧!这么大的雪,万一冷着你阿虎哥,你让我们姑娘于心不安呢!”
阿虎讪讪笑着,接过墨砚,忙轻手轻脚地放到架子上。回头看了少女一眼,他却忽然醒悟了什么似的,问道:“你说,这个是黄二那小子送给姑娘的?!”怪道那日出了山,回来他看见黄二鬼鬼祟祟地捂着一个包入了这凝院!
听了他的话,女子笑而不语,只是坐在那边窗下轻呷着热茶。
少女白了阿虎一眼,反问道:“怎么?我们姑娘就配不上一个墨砚?!”
“不是不是.......”阿虎有点慌了,忙摆着手解释,“我只是觉得这个不太好。改天,改天我找好的让姑娘用!”
“哼,这才像话!”少女横了他一眼,却听到女子轻轻咳嗽了几声。少女有点着急,忙走过去为女子顺背。
阿虎见女子身子不太爽利,忙道:“等雪停了,我下山去买药吧。”
女子摆着手,却引起更厉害的一阵咳嗽。
阿虎也顾不得那么多,忙奔到女子跟前说:“要不你直接跟我下山,让大夫直接瞧了开药更好些!”
少女见到女子咳得说不出话,也在旁劝道:“姑娘,保重身子是要紧。有阿虎哥在,你就下山去看大夫,会好得快些。”
两个人又是劝又是顺背,但女子还是摇头不同意。
女子咳了好一阵子,方喘过气,道:“不用了。小素,你且将那方子给阿虎哥,让他拿了下去抓药就是了。”
少女见这样,只好走到书桌前,打开左侧的抽屉,将一张有点泛黄的纸拿了出来,递给阿虎。
阿虎觉得不太放心,于是就劝她:“姑娘吃这药是有效,可这药没法子根除。还是跟我下山瞧了大夫的好啊?!”
女子笑了笑,慢慢顺了气,带了点嘶哑道:“我打来就吃这药。你只管抓了来就是。只是又要烦你跑一趟。而且,刚才的话是玩呢,你别上心。”
阿虎讪讪笑了,自己也觉得刚才的反应实在有点大了,忙说:“姑娘说哪里话,是我做错的事,认错也是应该的。倒是姑娘别嫌弃我这人粗鲁才好。”
少女在一旁扑哧笑了,说:“你们俩怎么回事呢?一个个抢着道歉呢!”
女子顿时被少女逗笑了,却不再说话,只是朝阿虎点了点头,便随手拿了一本书开始默读了起来。
看她不说话,阿虎也觉得再没有什么理由留下来,便朝女子告辞了。
他走出院子刚几步,便忍不住带了一丝笑意,回头看向那已经点起暖暖灯光的小院。沉吟一下,他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这才转身离开了。
雪越下越大,竟将少女刚打扫干净的地方又再次厚厚地掩盖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北风不时凛冽而过,肆无忌惮得让人心惊。此刻若专心听一下,也许会觉得,那北风的嚎叫与战场上的呐喊连天,竟如此相似。
半夜,少女忽然被窗外红得发亮的天色惊醒。
她蓦地一惊,以为已经天亮,忙披上小棉褂下地来。
自从三年前,姑娘那病根子落下了以后,虽然出来时是带了方子,但是姑娘的病,却始终未见得好。
如今她都会预先抓好几副药放着,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先让姑娘服药。
昨夜为了那墨砚的事,姑娘的咳嗽不慎又犯了。她要一早起来为姑娘煎一副药,不然耽误了,又是一场病。
推开那扇薄薄的门。本以为天会更冷,正打算缩着身子出去的她,却被迎面冲来的滚滚热浪吓得连连倒退。
她惊恐地看见林子那边,竟已经烧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火海!
原来刚才惊醒她的,竟不是天亮,而是那冲天的火光!
延绵十里的林子,竟*间都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