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审问完成之后,既然被划归“普通刑事案件”,那自然是锦衣卫就不便继续搞下去了,不过面对这种烫手山芋,刑部和应天府却都不愿意做接盘侠。即使在锦衣卫搬出了皇帝亲军的名头之后,刑部和应天府也还是互相推锅。
最终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这口锅自然是扣到了万年受气包应天府的头上。不过还好锦衣卫的执法水平倍儿棒,人交过去的时候都主动或被动地异常乖巧,倒是让应天府尹稍微放心了一些。
接下来的的一段时间,整个应天府都是安安静静的等待着会试的结果。至于区区几个江洋大盗被问斩于菜市口这种小事,除了某些特殊人士之外,大家最多也就是当时去看了个热闹而已。毕竟前一段时间,勋贵官员们组团滚人头可比这个场面刺激多了。
三月初,甲戌科科举进入殿试阶段。
此时的徐钦已经顺利完成了甲戌科会试的安保工作,重新回到了以御前随驾为主的日常工作中。对于徐钦的这次外派工作,朱元璋还算比较满意,在这几天的随驾过程中,朱元璋多次询问徐钦在这次工作中的心得体会,以及蓝案最后的进展情况。从这一点来看,他可能是对彻底了结此事已经有点饥渴难耐了。
殿试当天,早朝以御殿常朝的标准在奉天殿举行,朱元璋高坐于奉天殿中的龙椅之上,百官皆依次侍立于大殿内外。但是这天的朝会却不议朝政,专事殿试之事。
在徐钦看来,这更像是一种仪式:殿中设一香案,简单的祭天、祭圣之后,奉天殿前方的广场之中还放起了鞭炮。
同时,本次甲戌科会试的合格者,一百名会元,均在殿外丹墀之下等候。交付试题等仪式走完之后,礼部尚书任亨泰当即上奏,称甲戌科会试已毕,共取士一百人,并请皇帝进一步校验。
朱元璋准了之后,由礼部官员带领贡士进殿参拜,行授卷礼之后再由侍卫领入大殿两庑中早就准备好的考场中,最后发卷开考。接下来,干站了半天的百官依次退去,这天的早朝也就算是结束了。
就历史上明清两代的几十个皇帝主考殿试的情况来看,大多数皇帝所谓的主考就只是个挂名而已,尤其是明朝中后期,连决定名次都是内阁的权力了,皇帝只是在开始的这个仪式上做个主持而已,甚至有不少的皇帝连这个工作都不愿意做。
不过作为有名的劳模皇帝,朱元璋对这些事还是非常上心的,虽然他在主持完开考仪式之后没有继续监考,而是回到了御书房去处理政务,但考题确实是他亲自出的,这点徐钦可以作证!实际上他还担任了大概首席顾问一类的职务,因为今年的策论题目就是:北疆攻略!
朱元璋回御书房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徐钦,而是命令他去监督考场秩序。
“大人,这是这些贡士们的身份文牒。”徐钦在巡视考场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一个考生居然有点面熟。旦又想不起来自己具体在哪里见过这个考生了,于是便叫人拿了考生的资料过来。
徐钦看起来面熟的这人,名叫张信,浙江定海人士。他想了想应该与此人不太可能有什么交集,面熟的感觉可能是错觉。
不过他对这个张信倒是有一点印象,因为以前看过一篇网上的文章,说的就是关于明朝初年两个同样名叫张信的人的故事。一个刚正不阿然后刚烈了,一个首鼠两端反而享尽荣华,其中那位最终刚烈的就应该是眼前的这个考生。
按照历史的记载,这个张信也算是倒霉催的,中状元之后在翰林院供职,却先是因为韩王惹朱元璋不快被拉出来顶缸,被朱元璋暗中记了小本本。然后又因为牵扯进了后来的南北榜案,年纪轻轻就跪了。
当然,从这次的科举来看,倒正是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因为徐钦知道,如果没有什么重大的意外,那此人应该就是这次甲戌科的状元郎无疑了。
看着这个即将成为状元的人提笔疾书,时而微蹙眉头,时而抓耳挠腮的模样,徐钦不觉感到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内心很想冲上去,一脚踹翻他,然后提着他的衣领告诉他:你就是状元了!
想到这里,徐钦不免轻笑着摇了摇头。
而接下来,他继续巡视考场,却是神奇地又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按常理来说,这些考生们来自全国各地,而且大多数地位与他相差巨大,都不可能和之前的徐钦发生什么交集,但人生有时候就是一种很奇妙的事情。
观察了一阵子,徐钦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眼前的这个考生了。这位正是正月元宵灯会上,因为调戏“良家少女”而被徐钦一脚踹飞的那位!而且他还想起来,在二月初二的国子监书友会上,当时他们看到在台上答对的人,也正是此人。
当时因为只是看到一个侧脸,因此并没有认出他来,毕竟元宵灯会上,事情发生得确实有点仓促,加上当时徐钦被震惊、尴尬等一系列“握草”的情绪冲击得有点厉害,因此对此人的容貌印象并不算深。
但是今天,他坐在矮几上答卷,而徐钦居高临下的看他,和当时他被徐钦踹飞,坐立着晕倒在墙角的角度极为类似,正好徐钦对这个傻叉印象最深的也是这一幕,两相对比才认出了此人。
此时,徐钦已经在他座位前方站了有好一会儿了,在观察的过程中徐钦发现他久久不能落笔,而且额头也开始见汗,还以为他是因为答不上题而感到紧张,哪知道他其实早就认出了徐钦,而且因为在叔父黄湜的面前告了徐钦的叼状,便更加心虚了而已。
然而其实徐钦本就没有要进一步把他怎么样的打算,认出来了之后,也只是简单地看了他的资料一眼,轻笑一声然后就很自然地去继续巡视考场去了。直到此时这位黄贡生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继续对答。
第一日的笔试之后,第二日阅卷官就将考生的试卷初审结果交到了朱元璋的手中,然后第三日才是最重要的殿前策对环节。也就相当于后世找工作的老板亲自出马的最终面试,而且这位老板还是是全国最大,仅此一家的超级大佬:朱元璋,亲自对考生们当面提问。
初三上午巳时,策对现场文华殿大殿。
此时徐钦还是照例随侍在朱元璋身侧,因为这次殿试的主方向便是有关于未来的北疆战略,因此朱元璋时不时的还当场小声征询一下徐钦的看法,这个稍显诡异的场景倒是把下面一些不明就里的考生们弄得有些凌乱。
其实本来殿试到了这一步,大体的排名已经定下来了,朱元璋要问对象的也主要是前几名,然后根据对答的情况来决定是否调整一下名次,比如说当年黄湜黄大人在这个环节一紧张,已经到手的状元就变成榜眼了。
也就是说被当殿点名的人,基本上就是本届科举的前几名了。如果朱元璋没有直接点名,那绝大多数便是排名靠后的人,当然如果考生们之中,如果的确有非常不服气的,也有专门的主动发言环节,大可争取一下。
不过对正常人来说,直接面对帝国皇帝,讨论的又是国家大事这种目前大家都没经验的话题,这种紧张和迷茫中,要想主动出击并且实现翻盘的几率可想而知,而且即使是你确实够叼,但当场打脸皇帝而被满门抄斩的概率大概也可以想象得到。所以这也就是理论性的可能罢了。
不出徐钦所料,朱元璋第一个点名的就是张信。
针对朱元璋出的殿试题目:未来十年靖北方略以及相关安民保境的方略,他选择的是正面回答大的靖北策略,而且也笼统地提到了要文武结合,但是对细节的掌握比较差,不过在这一批考生中,至少算是大方向上把握得最好的了。
他的对答也算是中规中矩,有些事虽然是一知半解,不过都凭借优秀的智商和良好的口才应付了过去,看朱元璋微微点头的样子,大体上还是对他这个状元郎比较满意。
接下来朱元璋又陆续点了几个人来回答问题,节奏也非常正常。不过他点到的最后一个人,却让徐钦有些吃惊。
“浙江嘉兴学子黄绍烈!”朱元璋翻看着名单又点出一人,而徐钦看着这位曾被自己一脚踹晕的家伙躬身出列,三拜九叩之后昂首殿中的黄解元,差点没一口口水呛到自己,虽然强行忍住了,不过表情却是非常的不自然。朱元璋也感觉到了他的怪异之处,轻轻地瞄了他一眼,便继续对黄绍烈发问了。
“你在策论中主张,对蒙人应以德服人,我大明应以君子之德,偃尽蒙人之草。那朕问你,昔日蒙元入主中原近百年,王公贵族尽受圣贤教导,为何依然不明德行,而使万民所弃?如更有甚者,今其仍行禽兽之举,不时扰边杀人劫掠,为何我大明还要以德行感化蒙人,又该如何感化呢?”
“回禀陛下,臣以为所谓时移世易,昔年蒙元入主中原,是以武力降服,故而对自身的盖世武功深信不疑,对圣贤之说也就只是得其表象,其实内心大多是不信的。但如今陛下复我汉家江山,蒙元北遁草原,昔日武功土崩瓦解,而陛下以德召万民,都让蒙元切实地了解到了德行的力量。朝廷再推之以德,极尽优抚,蒙人安能不降服于我大明?自陛下起义兵以来,归降之蒙人数以百万计,继续以德感之,不出数十年,蒙人必然尽皆归心。”这黄绍烈不愧是浙江乡试解元,确实还是有点本事,一番话虽是歪理,但旁征博引,兼之不断溜须拍马,说得朱元璋即使对他的观点嗤之以鼻,但也不好出言反对了。
“徐卿,你以为如何?”于是他很自然地把徐钦拉了出来做挡箭牌。
“圣上,臣以为此言大谬!”
徐钦一方面是确实不同意这种观点,另一方面也是觉得此人就是一个典型的“斯文败类”,同时也看明白了,朱元璋好像并不是特别看好此人,虽然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专门提问,但以上的原因已经足以让徐钦狠狠地批这家伙一番了。在得到朱元璋的点头示意之后,徐钦开始有针对性地批判他了。
“黄贡生此言大谬,其中至少有三大错处!其一,孔子也曾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蒙人劫掠我大明边疆,岂能轻言以德?若是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以德待之极尽优抚,让陛下如何给那些惨死于蒙人之手的子民和边关将士交代?推敌以德便等于是行不仁之事,此举岂非置陛下于不仁之地?!我看你也是对圣贤之说只得表象罢了!其二,就算是要推行蒙汉一家,共祭华夏以求北疆万世安宁,也绝不可行什么‘极尽优抚’之策!优待之下便是不公,蒙人得到好处,反而会得寸进尺索求更多,甚至还会继续生出赐不如抢之恶念;而我汉家百姓面对不公,也会对朝廷离心,终至覆舟之祸,实乃亡国之策!其三,便是这历年来归降之蒙人,降的是我大明的铮铮铁骑和刀枪利刃,陛下仁德爱民,感召的是汉家百姓和热血儿郎;君不见即便大势已定,蒙人仍负隅顽抗,仅家祖和林一战便有上万热血儿郎埋骨他乡!更不用说当年义兵起事之初,被元兵屠戮者何止千万?”
徐钦一通大道理、大帽子扣下来,黄绍烈年纪轻轻如何招架得住?早已经是满头大汗,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今天对策就到此结束吧!”听徐钦说完朱元璋便宣布殿试的“对策”环节结束,甚至连以前惯例的自由发言环节都直接省去了,带着一众护卫和随从,就离开了文华殿。
至于瘫倒在地的黄绍烈,他在心中不断的呐喊:剧本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这样!不该!不!然后便只剩下了无尽的迷茫和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