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蒋大人厚爱,徐钦感激不尽。”
“我也说了,是蒋献高攀不起啊!我这话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给女儿找个好归宿,免得落得和毛大人一般下场而已。”
“大人不必如此悲观,这个中详情,圣上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们锦衣卫替圣上办事,蒋大人也是兢兢业业,当是无愧于心。”
“坏就坏在圣上心里如明镜,当年毛指挥使不也一样兢兢业业么?这其中的道理我不说,想必你也明白,我记得去年子敬便断言,我蒋献必步毛骧后尘。我也知道这是实情,所以我所说的步毛大人后尘,并非子敬所说之后尘!”
听蒋献说出数月之前自己说的话,徐钦自然是非常震惊,刚想解释便又被蒋献强行抢地主了。
“子敬可知道,毛大人被赐死之后,毛大人的家人是何结局?”
“呃,圣上并未降罪于其家人,想必应该是回乡去了吧?”听蒋献突然说起这个问题,徐钦心中咯噔一声,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哈哈哈哈,本应如此,但却并非如此!据我所知,毛大人一家共计三十六口人,均在回乡途中遭山贼洗劫,全部罹难了!现场更是惨不忍睹,四位妻妾和大女儿均遭凌辱,剩下的三子一女均枭首悬于树!不止于此,毛大人黄州府的老宅不久也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家中老父及弟弟一家全部葬身火海!”蒋献一口气说完这些举着酒杯的手已经开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这,这简直是骇人听闻!”对于很多上不了史书的东西,徐钦确实是完全不清楚的,但他一听这些事,便大体上明白了其中的因果。
“所以啊,我蒋献不怕死,我确实是恶贯满盈!但是我怕,怕真的步毛大人后尘啊!但皇命在上,我负锦衣卫之职,便无从选择,只能尽可能地抓住每一个保全我这一家人的机会。事到如今,我也已技穷,唯有请徐大人念在我们同僚一场的份上稍稍翼护了。”
说完他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竟是要跪下去,徐钦则是连忙拉住他。
看着他的脸,徐钦感觉这个在外面威风八面的蒋指挥使,实际上并不像是真的如今天白天那样波澜不惊。他够聪明看穿了整个棋局,然而却没有任何破局之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历史的车轮向着自己滚滚而来。
从蒋献的府邸出来之后,徐钦骑着马看着这应天府中些许的灯光,仿佛也看到了隐匿在这灯光下的可怕暗流。世人只知锦衣卫骄横跋扈、杀人无数,但这朝廷之上又有几个人手中真的干干净净?发起狠来比锦衣卫更狠的大有人在!
之后徐钦还专门抽空去后军都督府调阅了一下的蒋献的档案,对这个人做了一番更深入的了解之后,才下定了决心,貌似先拿他来做个小小的试验好像也不错,滚滚向前的这辆历史的破车究竟能不能稍稍驾驭一下呢?
嗯,绝不是为了那个差点砍死自己,还差点嫁给自己的漂亮妞!绝不是!
枯站值守的徐钦其实满怀心事,而专心批阅奏疏的朱元璋,此时好像也在筹谋着一些什么,不但工作效率明显降低了,而且很勉强的批阅了不到一百本奏疏就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头对看着徐钦。
“子敬,锦衣卫那边情况如何?”朱元璋突然这样问道。
仓促之下,徐钦也不知他究竟是问的锦衣卫的日常,还是自己对锦衣卫这边的熟悉工作,只能随便回答了。
“回陛下,幸有蒋、路两位大人倾力相授,其他同僚们也是积极配合臣的,臣自是受益匪浅,相信很快便可真正接手相应的事务了。”
“具体要多久?”虽然朱元璋的语气并不严厉,但听他这样一问,徐钦心里却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这已经是某种非常明确的信号了。
“短则一月,长则三月。”
“嗯,你要抓紧一些,想必你也明白朕的用意,切勿辜负朕的一片苦心!”说着,朱元璋已经从御案后面站起,并慢慢渡到徐钦面前,双眼直视徐钦的眼眸。
“臣明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徐钦哪还不明白其目的,连忙回答到。
“对了,蓝逆一案进展如何,你可知道?”
“据臣所知,蒋指挥使前几日已经把一应相关的案卷备齐,估摸着这几日再核查一遍后,随时可能就会送呈御览,并恭请圣裁了。”幸好蒋献早有准备让徐钦大体跟进了一下这方面的事务,否则被朱元璋这样一问,还真不好交代。
“嗯,朕知道了。”说完这话,朱元璋转身回到御案后坐下,准备开始继续批阅奏折。
“陛下,臣有一事启奏。”徐钦仔细思量了一番,还是决定要出这个头,不管是于公也好于私也罢,去试一试总是好的。
“哦?讲!”倒是朱元璋没想到他突然有事要说,还以为几天下来徐钦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木头桩子的角色之中了呢!
“陛下恕罪,以臣之愚见,蒋指挥使罪不至死,也不能死!”徐钦这话一出口,朱元璋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是在稍微楞了一下之后便开怀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继续说!他为何不该死,不能死?”
“陛下请恕臣斗胆,臣以为,陛下若杀蒋献有三点不妥。其一是示朝臣以弱,朝臣群情激奋不假,但陛下身为君主,岂能因臣下之意愿逼迫而杀臣?其二是动摇人心,臣以为蒋大人在其位司其职,虽算不上劳苦功高,但也算是尽忠职守,就算有失察之罪,但若因他人激愤便得重惩,难免寒忠臣之心。”
“最关键的是这其三!这蓝逆一案,若是案刚结,办案之人便以罪伏诛,难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以此大做文章。当年胡案及毛骧之事坊间便已有各种风闻,陛下不可不察!”
一口气说完,徐钦自己心里也是捏了一把汗,虽然以目前的情况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就被杀,但是一旦惹怒了朱元璋,挨一顿板子甚至廷杖也不是不可能。
朱元璋听完他这番话,却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以朱元璋的一贯作风来看,他一向信奉的是简单粗暴才是真爱这种真理。虽然他脑子够聪明,能够发现很多问题,但低微的出身还是让他的手段稍微欠缺了一点灵活。通常一动手就是直接弄死,这种情况有效是有效了,不过却留下了很多的隐患,有的几年后爆发,比如靖难的时候朱允炆确实面临无将可派的尴尬境地;有的几百年后才爆发,比如明朝中后期的卫所糜烂和税收等问题。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朱元璋一阵思索之后既没有当即翻脸掀桌子,也没有明显意动,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然后便没了继续和徐钦说话的心思,又开始专心批阅奏折了。
徐钦也并不急于现在就要敲定此事,一则蒋献和他的关系并不算密切,没必要拼死去救;二来徐钦知道朱元璋的行事风格,他虽然善于听取意见,但他自己心中也有一杆称,陈述观点倒是没什么,如果想强加你的观点给他,那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正在两人恢复了沉默的时候,皇帝陛下的长孙女江都郡主来了。听闻內侍的通报,朱元璋倒是挺高兴的,不过徐钦却是微微一惊,因为这时他才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貌似上班之后,给朱雨宁那边的例行情书就停了。
“孙儿江都,参见皇祖父!”朱雨宁进来之后,对着朱元璋行了个福礼,一副乖巧的模样,但是对徐钦是一眼都没看,仿佛这就真是大殿里的一根木头桩子。很显然,对于徐钦这种大公无私的行为,她还是颇有微词的。
“朕的好江都,自从搬出宫去便再没来看过皇祖父,还真是嫁出去的孙女泼出去的水哟!”朱元璋见到自己这个长孙女心情极好,还难得的开起了玩笑。
“明明是皇祖父把孙儿赶出去的,现在还恶人先告状!孙儿不依!”看来撒娇是每个女人的天赋属性,连朱元璋这种以残忍好杀著称的君主也有些招架不住。
“好好好,是皇祖父不对,不过你要是觉得你这位夫婿看不上眼,那随时也可以搬回来嘛!”正好徐钦也在场,他果断拿这个开涮。
“闪开!”徐钦站的位置是在御案右前方大概一米多远的地方,朱雨宁要去朱元璋身边原本完全可以不管徐钦,但她还是故意偏离了正常的路线,从离徐钦很近的地方走过,而且还小声地呵斥了一声。
朱元璋看在眼里,虽然不明其中的详情,但从自家孙女的表情和口气上来看,明显是一副打情骂俏的模样,于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亏得孙儿还担心皇祖父操劳国事,特意做了参汤给皇祖父进补呢!现在看来还是拿去倒掉好了!”朱雨宁一边这样说,但还是把一个精致的汤罐放在了御案上。
“好了好了,江都的心意朕明白。皇祖父也看过了,未来夫婿也看过了,朕可没把他怎么样!可不要把气往皇祖父头上撒!”朱元璋一边揭开盖子嗅了嗅香气,一边继续打趣她。
“哼,既然皇祖父不待见孙儿,江都告退便是!”朱雨宁说完,也不等朱元璋表态,便红着脸飞快地逃离了御书房。
经过她这样一打岔,朱元璋也再没了心思继续批阅那些枯燥的奏折了。他起身在案前走了几步,然后便准备离开御书房。
“走吧,陪朕到花园里走走!”说着出了御书房,向乾清宫的那个小花园走去。
进入花园后,朱元璋特意吩咐其他人远远地跟着,只带着徐钦二人在园中闲逛。此时天气已经渐渐转暖,大多数的花草也已发出新芽,甚至零星有些花朵已经开始绽放了,不过朱元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徐钦知道他还在考虑刚刚自己的建议。
“子敬,你方才所言确实有理。但朝中上下对他怨气颇重,若是真强硬压下,势必使得君臣离心,何解?”看来经过徐钦的一番分析,朱元璋确实有些动摇,但暂时又找不到很好的处理办法。
“以臣之见,君之道当以严明公正为重。从这件事情本身来看,蒋大人办事确有诸多不妥之处,理当治罪,但这罪怎么治却需要细细思量。”徐钦当然知道事已至此,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所以仅仅也是想争取救蒋献一命而已。
“那你又觉得该如何治罪?”
“该治什么罪就治什么罪!允许百官弹劾,但弹劾就该拿出证据,有证据就办,没证据的自然就是诬告!”
朱元璋也是智商极高的人,听徐钦这么一说,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好像放下了什么一直困扰他的包袱,连步伐都变得轻快了起来,逛了一会儿回去,就将朱雨宁送来的汤一饮而尽。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朝堂上倒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模样,包括连徐钦这边的工作都开始变得非常的乏味,朱元璋好像忘了那天的事情,再没有说起过任何相关的话题。而徐钦这边,在被朱雨宁提醒了之后,自然是恢复了惯例的情书作业,同时在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后,也不得不进一步抓紧了对锦衣卫实际事务的熟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