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陵脚下踩着一节破损的城墙。
这城墙建立在高耸险峻的山脊之上，龙蛇蜿蜒形如满弓扣箭，是明长城中最为雄奇险要的一段，所以又被称作箭扣长城。
年久失修、散落一地的砖块风化严重，秦陵从上面走过，不时便有碎块因为不堪受力而脱落，掉入两侧的山谷。
岱宗皱起眉头：“你就不能靠里边一点走吗？”
秦陵刚好跳到一块尚且保留得还算完整的墙垛上，他原地坐了下来，两脚垂在城墙外边。
长城上的清晨时分格外寒冷，仿佛每一块砖石中都不断外溢出原属于兵戈的肃杀之气。
天边一束红光熹微，正是日升肇始。
“想不到生平第一次在长城上看日出竟然是和你一起。”秦陵叹气道，“太令我失望了。”
“虽然我也没有想过和你一起，不过老实说我还挺好奇的……之前你心中期待的是和谁？”
秦陵但笑不语。
“王政？”岱宗猜测道。
“你是只认识王政一个女人吗？”秦陵无语了。
岱宗站在旁边，瞟了他一眼。“这话说得，好像你见识过很多一样。”
两人一时没再说话，一同看着远方，一轮滚圆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将金光洒遍大地。
晨间雾蒙蒙的浑浊一瞬间褪去，好似一幅水墨画突然染上了绚丽的色彩，光艳夺目，震慑心神。
“壮哉！不愧是江山如画！”岱宗赞叹道，然后又看向秦陵，“可惜那个完全信任你的女孩不在，她现在可能正忍受着意识磨灭的痛苦吧，那滋味可不好受。”
秦陵似笑非笑：“你不用总是话里有话地激我，如果她运气好的话，死不掉的。”
“我并没有在帮谁说话，我只是做我自己觉得该做的事情。”岱宗淡然地说。
“那看来我还是要好好谢谢你，至少这说明你心里觉得来帮我一把是应该的。”
“要是真感谢的话，可以将谢意付诸于行动，而不是只在嘴上说说。”
“啊这个嘛……下次一定、下次一定！”秦陵敷衍地应付掉这个话题，转头说起长城的由来。
“当年嬴政正是因为想据敌于国门之外，才大举征发几十万徭役，在六国旧城墙的基础上扩建。长城不但是预警、防御设施，同样也是通信和进攻设施。”
他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岱宗看墙外的群山。
“这样险峻的山岭，连马匹都难以攀爬，交通十分困难。可有了长城这条要道，十天的路程甚至可以缩短到一天之内传达，前线的紧急军情能够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后方，无论是调兵还是遣将都很方便。”
岱宗点点头，同意他的说法。“不过，外部的城墙修筑得再如何坚利，也挡不住内里的糜烂。那些大肆修筑长城的朝代几乎都不是亡于外敌直接攻破墙体，而是先亡于内政的崩溃，这一点值得深思。”
岱宗作为凡人心目中“直通帝座，可分阴阳”的神山，历朝历代的无数帝王都曾到他那里举行封禅大典，向上天报告自己的功德，民间因此还流传着“泰山安，四海皆安”的说法。
但是这些功业也好，称赞也好，对他们的统治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百姓无法安居乐业，那些朝代最后都在华丽的歌颂中灭亡了。
“是啊，‘形’的长城易筑，‘心’的长城难修。”秦陵笑了笑。
“所以，我现在——
要用‘心’来攻破长城的防线。”
……
长城浑浑噩噩地浏览了一遍又一遍过去的事情。
以前也曾因为消耗过度而陷入沉睡之中，但总觉得这一次格外的漫长。
他已经习惯了四处奔波忙碌的生活。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驱赶着自己，让自己无法停下脚步。
那个声音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地说：“还有更多的事情亟需被解决，还有更多的人类等待着拯救。”
只要松懈片刻、想着是不是可以不管不顾地逃到哪里休息一下，那种对于帮助不了挣扎在困境之中人们的愧疚感就会突然冒出来，迫使他继续下一个任务。
各地出现的异常越来越多了，不明原因的疾病、突如其来的地质灾害、还有一些看似完全偶然的恶性事件，背后都有被污染的灵性活动的踪迹。
明明知道他救不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明明其他的许多同类都还在争斗不休、对人类漠不关心。
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做到对那些事情都袖手旁观了。
长城这才明白，原来助人为乐也是会上瘾的。
即使许多得到帮助的人类根本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也不知道还有长城这样的“守护神”在默默地保护着他们。
眼前又开始出现了意识诞生之初的景象。
嬴政姿势端正地跪坐在低矮的案几上，低头在竹简上书写着什么。
他每天处理的案牍数不胜数，抬送竹简的宦官必须搬运几十公斤重的竹简来回传达给各个下属部门，不敢稍作延误。
因为这个国家的一举一动都取决于他——始皇帝的意志。
长城对始皇帝的感情很复杂，遥远而又亲切。
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有生成独立的灵识，终秦一朝都一直矗立在帝国的边疆地带，不曾见过秦皇宫里的真实景象。
但无论何时何地，嬴政的身影却总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熟悉感和安心感。
即使从未见过正脸，只要见到他的虚影，长城第一时间就能明白，那个人就是嬴政。
那个历史上空前绝后的霸主，和暴君。
嬴政独自处理了一会儿文书之后，扭了扭臂膀，撑着案几站了起来。
他抬脚往内室走去，长城的视角也一路跟随。
里面有个休憩用的卧榻，装饰看起来显得很是简朴，不太符合嬴政一贯的风格，应该是临时的陈设。
在卧榻旁边的地上，有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以泥沙堆成山势，小巧的木刻插在山头连成一线，走势蜿蜒，似龙似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