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与徒小三在两广,原本,两广离京城路遥,消息便不大灵通,何况正是战区,便更不灵通了。林靖刚与当地土族谈妥了一桩生意,他们这里产好茶好果,这些年,因着战事,虽则他们是占据了两广,可这些个东西却是不好往外销了。今年走运,遇着林靖,林靖准备日行一善,帮一帮他们,同时也实行共赢。
于是,两场战事下来,双方暂时和解。
当然,这些个事情,朝廷是半点儿都不晓得了。
林靖正一面吃着木瓜,一面算着与这些土人做生意的收益,就见侍从回禀,说是何先生到了。
林靖立刻放下手里的木瓜,整衣起身,请何先生进来。林靖原以为只是章总督那里的形势不大好,结果,见何先生腰间系一条白带子,林靖的脸色刷就变了。他几乎不能置信,连声道,“这怎么可能?”他们离开江南,不过三月。
何先生的脸色,比腰间的白带子也好不了多少,憔悴至极。林靖快步上前扶住何先生,伤感中又带了些悲愤,“先生先坐。”
何先生到底是已经章总督丧事,又自北到南这些日子,心境上倒较林靖更为平稳,只是,见到林靖,难免心下又是一酸,见林靖已猜到章总督之事,何先生道,“大人说,他不能与穆姑娘走,也不想与朝廷这些小人辩白清白,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林靖递过一盏茶,轻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得先生与我说一说。”
何先生茶水未曾沾唇,只是接过,便放在了一畔,谈及此事,难免落泪,“大人刚到直隶,浙江总督、闽地总督便参奏大人于任上有侵占民财之事,朝中令大人上折自辩,大人委实不堪其辱。”
这话,在情理上没有半点问题。但是,林靖这种在官场中的浸淫老手自然明白问题所在。果然,林靖一听这话,登时大怒,“欺人太甚!”
“总督大人刚从江南离开,他们便敢这样直接参奏,朝廷竟无半点回护,还令大人自辩!”林靖怒道,“大人就当把当年江南的账本子摔到朝廷脸上去!那么些军费开支,朝廷给了多少!既是军费自酬,现下又就侵占民财,难不成,朝廷不给,那些个军费能从天上掉下来!”
何先生低声道,“终是朝廷全无回护之心,方令大人寒心。”
林靖起身踱了两圈,道,“大人就是太重名声。管他什么名声,先活下来,方有来日啊。”
何先生一叹,心下未尝不作此想。只是,何先生道,“大人功高,不论陛下还是朝廷都颇多忌惮,若是别个事,大人能忍,事关大人名声,焉何忍得?”
章总督死都死了,如今再说什么,都已无用。林靖道,“我就是觉着,太可惜了。”又问过章总督身后事,知道章家人都回了鲁地。林靖道,“也好。只是二郎四郎这里,不知大人是个什么安排?”
何先生将一个红木匣子递给林靖,林靖打开来,见最上面的是章总督的一封信,信写得不长,林靖便取出看了。
信中开头的称呼是:
林小友,李小友:
这几年能与二位小友共事,乃我之幸事。今日我之抉择,在二位小友看来,或者懦弱,或者惋惜。宦海沉浮多年,我已无昔日凌云之志,江南之战,乃平生傲事。我之身后,章家当得平安。二郎四郎,切不必回乡,惟愿他们追随二位小友身畔,为这乱世,尽一份心力。
有些东西,二位小友当有用处,已托何先生代呈。
愿二位得展凌云志,不负八尺躯。
落款一个章字。
信虽不长,却极见情义。林靖看后,不由落下泪来。
林靖与何先生说着话,徒小三便回来了,闻知章大人之事,徒小三亦难免气愤,怒道,“这混账朝廷也太过不公!”当下令手下兵马人人披白,换了素服。
何先生嘴上不说,心下却是觉着,这二人果然是有情义之人,也不枉彼此交往这一场了。
何先生过来,主要还是送总督大人托付的东西。
林靖徒小三晚上看过,见一部分是当年林靖亲自送到杭城的当年弄死段钦差后得的书信,还有就是一百多万两的银票,据何先生说,一部分是当年林靖送到杭城去的,另一部分,则是当初浙闽库银,朝廷将章总督调到直隶,章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自然也要做一番安排。如今都令何先生给林徒二人送来,此亦可见章总督为人之心胸,这些银子,并没有给家里以作家用,而是给了徒小三林靖,这是知道他们以后定有许多要用银子的地方。同时,亦有一些这些年与孔国公的书信往来,以及江南官场中官员的一些书信,都在这匣子里了。
徒小三沉声道,“总督大人这样的人品,竟不得善终!”
林靖道,“国之将亡啊,国之将亡。”
林靖没有再说章总督之事,他对徒小三道,“咱们要动一动了。”
待得第三日,何先生便想离去了。林靖道,“先生倘无他事,不妨在两广多留一段时日。我不会让章总督白死的。”
林靖于两广消息不大灵通,但,朝廷接到北靖关失守的消息时,关外乱匪已是登船往鲁地而来,至于乱匪何等形容,反正说什么的都有,说有关外匪类,还有乱匪所持长刀,较朝廷制式军刀更长,更锋利,且多有双手持刀之人,望其不似汉人,倒更似倭人。
何况,这些乱匪,既有关外来的,又有乘船的,那么乱匪是何身份,可想而知。
倭匪!
竟然是倭匪!
整个朝廷都震动了。
这个时候,北靖关失守,当调哪里的军队平叛倭乱。
江南徐纪二位将军麾下的兵,朝廷不能调,这一回倭匪是自关外海域而来,倘下回江南倭患再生呢。故,在两广平叛的江南军简直成了唯一选择。
于是,徒小三这里没多久就接到朝廷圣旨,令徒小三率兵往关外平倭匪之乱。
徒小三接旨后立刻整兵,林靖也私下与土人头领商议了一回以后的合作事宜。待到江南,难免与江南同僚们见了一回,大家说起章总督之事,皆是面露悲色。卓将军仰头一盏烈酒灌下,道,“说来,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都不及穆姑娘快意恩仇!那孟刘两个王八羔子到了金陵,叫穆姑娘知晓,穆姑娘一人一顿嘴巴,好不痛快!”
徐将军也说,“穆姑娘虽为女子,行事不逊我等男儿!”
纪将军亦道,“奇女子也。”
林靖道,“大家认识一场,虽则章大人一去,我等更应相互扶持,不然,咱们这些人,就要给人欺负死了。”
卓将军道,“这话自然是。”
徒小三道,“今我们要往北面儿去,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我与阿青最不放心的,就是诸位兄弟了。今在此畅饮,接理,不当说晦气话,只是,以后兄弟们倘有什么难处,只管打发人去关外,我们那里,纵是穷苦些,总有咱们兄弟的立足之地。”
纪将军上了年纪,一向稳重老成,他道,“大将军有这份儿心,我们定不能忘。北靖关那里,我听说冷的很,咱们这里的兵,都是江南兵。说真是,往两广去无妨,这要北上,大将军还需多做些准备,那北面儿的冷,就不是寻常人受得的。”
“我晓得,已令军需官采买棉衣。”徒小三不能在江南多留,大家饮了一日酒,第二日就此分离。
待到金陵,难免再见穆容穆秋亭兄妹一面。
穆容道,“我哥新招了许多兄弟入帮。”
林靖道,“你们兄妹都是高瞻远瞩之人,世道渐乱,能保住我们自身的,唯有自己手里的势力!”
徒小三道,“若有可能,再多招些人亦是好的。”
穆秋亭看向徒小三,“兄弟的意思是……”
徒小三斩钉截铁,“越多越好!”
穆秋亭面容一肃,“我明白了。”
徒小三等人到了金陵,郑总督没有不来一见的。难为这位大人还假惺惺的说了回章大人如何如何,徒小三着实受不了这等恶心东西,想着当初怎么救了这么个东西。不待郑总督絮叨完,徒小三道,“何先生此次前来,是有东西想交给总督大人。”
何先生将一个红木匣子递到郑总督面前,面无表情道,“章大人虽死,可淮扬大局,还需大人主持。这些东西,是章总督令我交给朝廷的,我无官无职,今便只有托给大人了!”
话毕,徒小三便起身道,“大人保重,我与何先生先告辞了。”
徒小三与林靖到关外后,自然很快“稳”定了关外局势,重新夺回了北靖关。只是,人手损失严重不说,倭匪仍是“时不时”的过来侵扰,令人烦不胜烦。
好在,能夺回北靖关,已是大功一件。
至于军功赏赐,朝廷依旧大方,只是,在兵械补给上,就有些拖沓了。何况,还有军饷军用,亦不大得力。后来,有朝廷秘旨,说眼下户部艰难,可令北靖军自行酬饷。
刚刚升任的北靖大将军徒小三接到朝廷这道秘旨就笑了,与林靖道,“当初章大人自行酬饷,落此下场,今朝廷又让咱们自行酬饷,倒是打得好主意。”
林靖道,“不必理这些个闲事,倒是水离过来了,这次,张夫人出力不小,她要的这批货,可是不能再拖了。”
徒小三点头,“不想,咱们在江南抗倭,倒是便宜了这位张夫人。”张夫人是新起来的倭匪大头领,其本人并不姓张,张乃夫姓。原本,张夫人的丈夫是有名的倭匪头领,但,在江南之战中,被江南军所杀。这位张夫人绝非凡人,丈夫一死,她接着扛起倭匪头领的大旗,继续在海上称霸一方。而且,江南之战中,多少倭匪势力就此烟消云散,张夫人却凭着其卓绝的手腕,收拢不少游兵散勇,如今势力,竟不逊其夫当年。况,多少倭匪已在江南葬送,故,今日张夫人,竟成倭匪大统领,听水离讲,便是倭国王室,待这位夫人亦是视为上宾,半点不敢轻慢。
水离凭借在倭国的人脉,且同为汉人,与这位夫人有些交情,这次关外之乱,便是请了张夫人助一臂之力。张夫人治下,并不似以往那些个倭匪,喜欢上岸烧杀抢掠,张夫人则偏向于与岸上进行贸易合作,而合作对象,自然是关外军这样的一方霸主最好。
想到张夫人,林靖不禁道,“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原本,阿容姐已是难得的女中豪杰,如今看来,张夫人亦是不逊于阿容姐的。”
徒小三亦道,“谁说不是。”
转眼便是新年到。
这个新年,是下一个和平年代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和平的新年了。
只是,诸多时候,大家并没有这样的认知。
陈柒宝因为郑总督呈上的东西辗转难眠,既有对章总督的愧疚,还有对江南这些豪族的痛恨。只是,怕他再未想到,这更是一只手,一只在这危如累卵的天下再加之一指的手,这只手的力量有多大,只看第二年春,郑总督身死金陵城,便可窥一二了。
不过,这还只是个开始。
江南豪族,并不是视名誉为性命的章总督,当年秋天的豪族之乱,正式开启了乱世的第一华章。
江南的血雨腥风来得这样快,这样快。
当朝廷要徒小三带着北靖军南下平乱时,林靖道,“这封折子,不如就请先生代写。”
何先生问,“写什么?”
林靖道,“就同朝廷写,章总督何在?”
何先生心中百般滋味汹涌而来,倾刻将他吞没,他忽然狂笑出声,不觉间却已是泪流满面。良久,何先生方大声道,“好!好!”
至于朝廷收到北靖关的奏章是个什么反应,林靖已是不关心了。
因为,真正轰轰烈烈的年代,到来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