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菊花给杜伟来了电话。那天是星期五。她刚开始还有些黯然,说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最近总在半夜里咳嗽,到县里看过医生了,医生说是伤寒引发了腹膜炎。她好象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上次他寄回的钱还了小馒头了。医生还说母亲的腿需要动二次手术……后来她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激动,她说全乡在搞计划生育普查,她被抽到乡计生办上班了。最后她又说小馒头在镇上做起了卷烟批发生意,租的是小馒头婶娘的房子。很便宜,生意蛮好。最近又在旁边开了一家餐饮店兼旅馆,过往的司机都在他那里吃宿。小馒头还记挂着他,常常问着呢。
杜伟知道这两年乡里变化不小,许多人家的劳动力都出外打工了。杨菊花本来想跟着他来的,她甚至能说得出东莞的某个台资皮革厂的具体情况和一些电子元件厂的名字。她是高中毕业,她一直想再读。
杜伟叹了一口气。她还只是他未过门的媳妇。
符文迪陪妻子去了香港。张音的丈夫姜涛从云南回来了,为了取证。说是案子比较棘手,过几天就要走。张音到“圣地会所”报了名,跟胡小曼学形体健身操去了。杜伟休了两天假,他想把这两年的诗整理一下。期间,吴总来过一次电话,希望继续与他合作。价格翻一倍。吴总在电话里有些焦急。他原先以为杜伟肯定会主动找他的,但杜伟偏偏似乎忘记了这件事一样,稳稳地呆着。像一只铁锚。杜伟突然感到可笑,上次在“万鹤楼”为何要同他争执呢?真是莫名其妙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对吴总说,过两天答复他。
晚饭过后,楼下的房东老太太送来了灭虫剂。杜伟开始满屋子追杀蟑螂。这些深圳的特产混淆了白天黑夜,就像这座城市的霓虹灯一样,曾经让他渡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有几次早上一睁开眼,就看见对面墙上爬着一只蟑螂,他毫不迟疑,光着身子下了床,顺手扯下一块报纸揉成团,蹑手蹑脚向那只虫子靠近,迅疾地朝墙上按过去。蟑螂个个都肥硕、油光发亮,似乎营养很好,捏在手里肉乎乎的让他肉麻。
房东老太太说没办法,这些家伙顺着深圳适宜的气候成气候了。说完直摇头,趿着拖鞋下去了。
杜伟坐在红树林的小房间内选稿。脑子里总想着忘在办公室里的那张名片。是张音给他的某个出版社编辑的名片。张音让他好好联系一下,说目前深圳正逐渐打造文化城市的形象。所以许多出版社都敏感地认识到文化立市的时代即将开始。而这家出版社一直在出纯文学书籍,最近好象刚出过一套诗歌丛书。杜伟慢慢静下来,待仔细从诗稿中挑选出最后一首诗时,眼前就起雾了。一百二十首诗整整齐齐地伏在那里,像一群整装待发的蝴蝶。杜伟想,应该给诗集起个名字。他首先想到红树林,但又觉得不够大气。然后又想到大海和香蜜湖,那是他和张音无数次沉醉过的地方,却发现仍然很难找到一个有力的东西把它们串起来。索性便放下了。他想征求一下张音的意见。
夜像往常一样地在流淌,像一个十月怀胎的孕妇正在作临盆前的努力。没有人在某处守候。夜幕下的街道隐瞒了无数的事实。杜伟一直在听,除了轻微的叶片抖动的声音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声音。张音没有来。她一定睡着了。对面的毛坯楼空洞无物,耸然如医院陈列室的一具骨架。因为有风,阴影在地面上移动。在这座建筑里时刻都有苦难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微不足道。可是,为什么好象还有什么没来。
许多人在秋天的某些院落睡眠之后就衰老了,有些人不再醒过来。还有更多的人,他们睁开眼睛时,觉得浑身涨满了力气。深圳这座城市的年轻的五冠明显感染了这样的人。还有人睁开眼睛就得蹦蹦跳跳去挤巴士,他们,那些孩子们,双目迷惑,着装整齐。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嘴上布满玄机,一脸坏笑呢?还有年轻的女人,瑟瑟地在站台上躲着看不见的黑手。她们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立志要做阳光女人。
该有的都会有的。包括机会。夜色如此豪华。
这些都静静地睡在杜伟的诗集里,裹着这座城市所有的感慨和叹息。
杜伟打开音响,是林忆莲的一首《夜太黑》:“告别白昼的灰/夜色轻轻包围/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么黑/霓虹里人影如鬼魅/这城市隐约有种堕落的美/如果谁看来颓废/他只是累/要是谁跌碎了酒杯/别理会……/谁又在乎酒醒之后更憔悴/又担心明天会不会后悔……”
声音似在屋里荡起了秋千,搓揉着杜伟的灵魂。他蜷在床上,像一只疲倦的猫。这盘碟还是张音从厦门带回来的,说歌词悱恻缠绵特别有摄魂夺魄的味道,能让你身临其境欲哭无泪。然后,张音就钻到杜伟怀里,头轻轻靠着杜伟温暖的胸部,用一只手抚摸着杜伟挺拔的脊梁,另一只手拧开音响,于是满屋子挂上了乐符的窗帘。杜伟撩开张音顺滑的长发,看见她那明亮亮的眸子,火烫烫的嘴唇。当两个人随着乐符放飞的时候,张音却哭了,她说,我离开这里后,你想我的时候,就听这盘《夜太黑》,我就会来到你身边。
杜伟似乎睡着了。
碟片放到了头,屋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一阵子,杜伟才从床上爬起来,他摸了摸脸颊,感到有些凉,原来是掉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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