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杜伟疲倦地看了一眼闹钟。八点二十二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醒了,但梦还在继续絮叨一种无边无际的情绪。用力摇了摇头。正好看到窗外的树也在摇晃。这些树还沾着昨夜的光,也浮着些碎裂的情绪,杜伟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这些光是属于黑暗的。应该是黑暗坠落到深渊后溅起的回音。杜伟想维持一会儿这种空空的倦意,但闹铃却这时候响起来。八点三十分。杜伟浑身突然象绷紧的弹簧,翻身腾起来。
走出公寓时,杜伟在靠路边的报刊亭买了份特区报,顺手放进公文包里。抬头时,发现远处的天空有一点黑影闪着运动着。一会儿就不见了。这片靠海的地方时常有鸟飞过,有时也会有飞机的轰鸣。杜伟把公文包夹在腋下,挥了挥手。一辆红色的士从十多米远的地方奔过来。刹车然后停下。
先生想去哪里?司机是个年轻的瘦子,说话拖着南方人典型的软鼻音。杜伟把头靠在软椅上,应了一声,去静海吧。
静海在深圳有许多分店。都连锁了。先生想去静海咖啡屋?司机摇晃着头问道。杜伟嗯了一声。司机又说了,听口音先生好象不是深圳人吧?已经是了。杜伟回应后突然觉得这人有点讨厌了。同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纤巧的影子。过去这个影子闪动的时间总是很短,今天不知为何闪不动了,好象被什么卡住。然后这个影子在炊烟的气息中就清晰起来,并且从他的记忆里拖出一些相关的场景。他觉得今天有点异样。
这时候杨菊花应该在母亲的房间里忙碌着。轻手轻脚的节奏梳理着零乱的一切。整个房间里的腐气被她运动的汗香快速地压住了。他仿佛又听见母亲在床上喊了。
——我腿上在掉肉了。是脚背。不,是脚后跟。
杨菊花赶紧放下手中的物什,拿起热毛巾过去捂。母亲,你腿上没掉肉,没有呢,腿好好的呢。
——我腿上长东西出来了。痛死我了。花儿,帮我用刀割掉它啊。它是瘤啊,啊,我不行了。伟儿怎么还不回来啊。他是不是想丢下我这老太婆不管了啊。
我帮母亲看看。杨菊花用手托起母亲的腿,低下头仔细看,一面说没有呢。在哪儿呢?母亲可能睡觉压住了腿呢,没长什么出来呢。然后她轻轻放下母亲的腿说,阿伟哥大前天才刚打电话回来,他说国庆会回来呢。他怎么会丢下母亲不管呢?
父亲的猝然去世使母亲从拉梁架上摔下来。杜伟似乎听见内心深处咣铛一声。象小时候他同杨菊花还有小馒头到黑谷山顶扔东西下去所听到的回响。他想起杨菊花送他走到村头时的话:小泥鳅哥,母亲的病是整个家庭的病,你要早些回来啊。同时,杨菊花啜着泪又说,自个照顾好自个的身体。然后声音好象被什么挫了一下,她又说,我等你回来。
她还这样叫他。杜伟想这世上就她这样叫自己了。
杜伟记得走到坡那头时,趁着晨雾回头望去,村子只余下稀稀点点的灯光。怯怯的黄亮。他的未来的女人杨菊花就站在村口的那棵榕树下。他听见内心深处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司机踩了一下刹车。杜伟激涔涔地坐起来。遇到红灯了。司机无聊地摆弄起几张碟片,在其中选了一张放进cd机里。音乐声突然响起,居然是田震的《野花》。杜伟重新打量了一遍这个司机,发现他额上有条刀疤。杜伟没有去展开想象,将身体往后又靠回去,放松地沉浸到这首歌曲中。杜伟比较喜欢这首歌。他觉得这首歌是田震最好的一首。张音也说很喜欢这首歌,让她想起一段很难健忘的故事。杜伟思忖着,这可能是今天感觉异样的原因吧。
车震动了一下又走了。经过地王大厦的时候,杜伟把头靠在车窗上仰望。它是一种速度的见证。象男人身体的某个部位。他想。
走进“静海咖啡屋”的时候,杜伟发现今天的客人比较少。靠窗的一排坐着一男一女,象是本地人。纵深的内间有两三对情侣。此外,偌大的一个空间就只余下一架钢琴发出的声音。钢琴后的女人一身紫色套装,正沉浸在跳动的音符中。杜伟想她此刻应该是幸福的。
杜伟在靠窗的一排选了一个位置坐下,点了一道甜点。侍者送上清水。他看了看表,九点差九分。张音还没来。
第二张桌子的一男一女已经开始进餐。杜伟发现那女的脸蛋长了两朵红晕,一直在夸张地不时用杯子挡住自己的笑声。男的精瘦。背对着他的话音激昂而短促。杜伟知道这又是一场狩猎的游戏,而女人通常是被捕的对象。他觉得这个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子已经陷入了狩猎区。象十九个月前张音陷入吴总的狩猎区一样。想到这事,杜伟心里一阵刺痛。十九个月前,滨海大道刚刚开通。吴总想试他那辆白色宝马,自然叫上了张音。张音那时还只是个行政助理,偏偏对靓车天生有种兴奋感。孤男寡女酒后开车加上猎奇的心理,当然没有任何侥幸。滨海大道末路正好有一个涵洞,涵洞旁边有一条僻静的棕闾道。冷风聚过来,倒车镜中树影重重。
那个黄昏吴总的汽车一直泊在高大的树林里,象他这个人一样散漫无耻。
那时杜伟正低头走进腾龙大厦,用干净的手敲吴总公司的门。他刚得到五点钟面试的通知。
滨海大道溜车之后一周,张音被提拔为行政经理。她在文员龚丽准备把一摞面试履历表放进粉碎机之前,及时地发现了杜伟的简历。是第四张,张音后来确切地说。他的那张照片笑容亲切,透出罕见的清秀。可能就是这种气质打动了我。张音后来补充说。
张音亲自打电话给杜伟,让他前来进行第二次面试。
有没有策划案例?张音一坐下就问。
杜伟递上唯一的证明,一本西部某大学校园演唱会的纪念画册。
喜欢海吗?张音用两根纤细的手指翻开画册,扉页是澎湃的大海围绕着一片岛屿。她的手指在岛屿上漫步了一圈后,接着又问。
喜欢。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所以我就用大海作为音乐的背景。杜伟简单作了解释。
他们的眼光快速地碰了一下。都缩回去了。
这样就算面试结束了。张音很奇怪地就把杜伟介绍到自己的校友兼朋友符文迪的广告策划公司,任广告策划人一职。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很奇怪的。杜伟的感觉是坐着公交车到了飞机场,结果准备登陆的飞机已经起飞了,却登上了另一架波音747。后来张音说她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说这话时,她的长发就滑下来,挡住了半张脸,房间里只余下午后的钟摆走动的声音。杜伟觉得那时她的体内好象什么被抽走了,整个人显得那样轻,很淡的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她的手想抓住什么?
杜伟刚来深圳近一个月,没有朋友,也没有深圳工作经历。他那时只希望有一份工作。面试结束的那个晚上,杜伟躺在坚硬的床上一直想着这事。他需要一个理由来证明今天白天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做梦。他记得来深圳之前,学校“火凤凰”诗社社长孟一波说过深圳是一座需要激情的城市,每一次勤勤恳恳的弯腰,你都可能拾到黄金。杜伟觉得除了高大的建筑之外,深圳的激情和黄金都还没冲着他来报道。三个星期的奔波让他明白:深圳是一座年轻的城市,但它对工作经验的要求又为应届毕业生设了一道不低的门槛。整个晚上他都在背诵和张音的对话。他想不通为什么张音不让他进入他们的公司。后来他可能想通了,张音之所以介绍他到朋友的公司,也许是想让他先到那里去煅炼吧。他这样想着,内心便充满了感激。
靠窗的那个男人突然大声叫侍者,打断了杜伟的回忆。这一男一女又点了两瓶金威。杜伟埋头分两次将甜点咽了下去。抬起头时,正好看到张音走进门来。张音今天穿了件丝质黑色坎肩,下面是圆点不规则碎花过膝裙。这是杜伟最喜欢的那款搭配。
张音笑了笑,说迟到了。杜伟假装看看表,说刚好。然后为张音点了一道玫瑰薄冰。这是定势了,张音又笑了笑。她觉得今早的阳光很明媚。
桌子较窄。张音望着杜伟干净的手略两秒钟,然后放下皮包,拉开,从里面抽出一团包裹结实的信封,递给杜伟。这是那个项目的策划费用。张音用手拂了一下头发说道。杜伟没看,随意地用右手将信封轻轻放进公文包,这时才露出微笑,说等会儿我们去打保龄球吧。张音将眼睛迅速移到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你的眼今天有些倦意,我帮你修改它。杜伟凝望着她说,同时,将干净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
靠窗的女人忽然咳嗽起来。杜伟一眼瞥去,那个喝得满脸通红的男人在绿色植物的掩护下,正急促地将手从女人的裙子中抽出。
杜伟抽回手,对张音说想去趟洗手间。
杜伟在镜子前用力洗自己的手。洗了四遍。转身时,透过镜子看见那个男人也进来了。
杜伟走出洗手间时,隐约地听到背后传来那股黄色下流的声音。
天堂备忘录_天堂备忘录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