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以后,宋文禹与怀仁像原先计划的那样,上演了一出主仆相认的好戏,让怀仁顺理成章地回到了宋府。
怀仁回宋府之后第二日,萧烁便去吉昌宫请安了。朱良莘正坐在自己宫中品茶,听到宫女传报,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示意宫女将萧烁引进寝宫里来。
孔嬷嬷等那宫女走后,笑道:“这人啊,可真是经不住念叨。前一阵子,娘娘还在抱怨太子殿下不来与您请安呢。”
朱良莘嘲讽地笑了一声,没有答话。正在这时,萧烁走了进来,向朱良莘行礼道:“母后康安。”
“嗯,坐吧,”,朱良莘瞧着这个自己悉心培养的儿子,心里纵然是有万般怨气,也对他恨不起来,只是用一种哀怨的语气道:“今儿个是刮的什么风,竟然让太子殿下愿意拨冗前来吉昌宫瞧瞧了。”
萧烁没理她,开门见山道:“母后可知道怀仁在街上被宋文禹遇见的消息。”
朱良莘闻言,笑了一声,没有答话。萧烁见状,又道:“不仅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就连之前跟着宋文禹和萧湛过去的一些医女和杏林苑的太医也回宫里当值了。母后身在内城,这些总归是知道的吧。”
“知道又如何?”朱良莘终于抬起眼来看着萧烁,眼里带着些许不悦,“你今日过来是在质问本宫办事不利?”
“儿臣不敢,只是担心母后安危,特别前来探望罢了。”萧烁说到此,叹了一口气又道:“母后不信也罢,这确实是儿臣的本意。”
朱良莘偏过头去,没有再看他,前几日心里积压着的那几分委屈却一下溢了出来。“本宫还以为,你是打算和本宫老死不相往来了呢。”
“那日,儿臣是冲动了些……只是儿臣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母后要站在,站在那个女人一边,”,萧烁皱着眉头,终于是将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心结给说了出来,“母后平日里,不是最见不得女人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吗?”
“阿烁,母后那哪里是站在那个女人一边,母后始终都是在帮你的呀,”,朱良莘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仔细想想,孟一菡是什么性子的女人,难道你多少没有个了解吗?不论她是用的何种手段,到底她也是孟府的千金,更是当今太子妃娘娘的妹妹,若是你不将她娶回府中,将她逼急了,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现下不仅仅是太子,而且还是监国。你父皇自打知道了萧湛失踪的消息之后,一直缠绵病榻,这种时候,你忍心为了这么一些琐事惊扰龙体吗?”
萧烁低着头坐在那儿,显得十分颓败。他一向高傲,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拿捏得住自己。
可是他却在不经意间,被一个女人给算计了。萧烁双手成拳,恨不得现下就回去将孟一菡给秘密处置了。
朱良莘见他沉默,也不着急他回话。之前因为孟一菡的事情,母子之间闹得很不愉快,有些她当时就想跟萧烁说清楚的话也没有机会一吐为快。而今萧烁主动过来求和,朱良莘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她必须要好好利用,步步为营。
“可是太子妃说些什么了?”
朱良莘不经意的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她就是什么都没说,我……”提到孟一荻的反应,萧烁眉头紧皱,心里烦躁得很。
“就这点而言,她也算是个聪明的,”,朱良莘轻描淡写地评价了这么一句,见萧烁一脸愤恨痛苦的样子,她无奈地垂下了眼帘。
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可以说是无可挑剔。可是偏偏却是个多情种子。
朱良莘眉头轻蹙,习惯性地用指尖轻揉着隐隐作疼的太阳穴。“既然人都已经纳入你府中了,太子妃也是个懂事乖巧的,你自个心里这道坎也应该过去了。至于你将人放到自己身边想要怎么对待,那都是你们自己关起门来的事儿,你自己掂量着办就是了,本宫不会过问。”
“儿臣明白。”萧烁向朱良莘微微颔首,知道这是母后在提醒自己要小心对待孟一菡,莫要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其实,一个孟一菡,根本就不会让他这般心烦意乱,他在乎的是孟一荻的态度。
萧烁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孟一荻撞见他与孟一菡在床上同床共枕的场面。那时他虽然也很是震惊和意外,却还是清晰地记得孟一荻是有落泪的。
萧烁想,既然会为了自己流泪,总归是对自己多少有一些感情的吧。可是没想到,自己在母后面前顽强抵抗,不愿意将孟一菡纳进门的同时,孟一荻却在对他做着劝说的工作。
这让他怒火中烧,也让他无法用理智思考这件事情了。
回忆戛然而止,萧烁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件事情暂且不谈,母后打算如何处置那些漏网之鱼。”
朱良莘喝了一口茶,语气里听不出来她真实的情绪。“先不用去动这些人,眼下萧铎已经论功行赏了,刘义也已经认罪伏法,就凭这些无足轻重的人,能翻起什么风浪?本宫只是担心……萧湛突然有一天也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
朱良莘将自己心里的顾忌说了出来,同时,这也是萧烁心中的顾忌。
“我和萧铎的人一直在暗中搜查,都没找到他的尸身……可是,洪水湍急,他又怎么可能活。”萧烁这般说着,手不自觉将扶手抓紧了些。
“咱们的人已经这么明里暗里的找了两个多月了,就连你父皇似乎都已经慢慢接受萧湛已经不在这世上的结果。既然如此,你和萧铎也应该慢慢退出了,莫让人抓出错处来。”这是朱良莘考虑了很多天之后得出来的决定,萧烁看着她,见她的眼神之中透着一股子毋庸置疑,也只能心情忐忑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再去瞧瞧你父皇,便出宫吧。”朱良莘见要交代的事情都已经交代完了,便挥了挥手赶萧烁去萧悟生的病榻前去问安。
其实这件事情,萧烁每日都会去做,不曾中断过。今日先来皇后的寝宫请安,主要也是因为发生了怀仁安全回到宋府的这件事情。不然,朱良莘这里他就算要来,也一定是要排在萧悟生之后的。
“儿臣明白,这就去父皇的寝宫。”萧烁站起身来,对着朱良莘行了礼,尔后便走出了宫门。
伺候在朱良莘身边的孔嬷嬷这个时候开口说话了。“娘娘今日总算有一件开心的事情了吧。老奴之前说什么来着,到底母子连心的,太子终归还是心疼您。”
听了孔嬷嬷的话,朱良莘的心情果真畅快了些。可是一想到眼下的束手无策,她又脸色阴沉下来。孔嬷嬷见状,便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老奴不明白,为何娘娘不与太子说摘星阁的事情?”
“说了又有什么用。那些江湖中人,总是这么来无影去无踪的,找不到便找不到了吧,就这么销声匿迹才最是顺了本宫的心意。若是有朝一日他们自己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就莫怪本宫翻脸不认人。”朱良莘微微眯着眼睛,瞧着屋外的灿烂阳光,轻声说道。
……
怀仁回到宋府之后,宋文禹并没有让他马上跟在自己身边,而是命令他在家中好好养伤。几天之后,阿金带着阿九和阿珍来到运来客栈,初见见到阿金这么大摇大摆地过来,有些意外。
“师姐,您这样过来,是不是太招摇了……”初见有些担心地问道。
“不招摇,我来之前,宋文禹还总是说让我再带他过来一趟,我若是带他过来了,那才是招摇吧。”
初见想一想也是,随即又担心起来,“师姐,若是您总是这般拂宋大人的好意,会不会让宋大人误会?”
“他误会什么?觉得我有钱不赚是傻子?”阿金反问了初见一句,见他脸涨得通红,又道:“放心吧,我都和他说清楚了。说白了咱们这个客栈就是小本生意,实在不想入那些权贵的法眼,人红是非多,我不想惹事。”
“师姐说得是。”初见连忙向阿金拜了拜,适当拍了下马屁。话刚说完,眼神就往阿九那边瞟了,却见阿九心事重重,伺候在阿金身边,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阿九天生一张冷脸,旁人瞧不出来,初见却能够一眼看出来不对劲的地方。他心思一沉,又看向阿金道:“师姐,有一些消息,初见觉着,还是应该让您知道的。”
“说。”
阿金拿起了初见早就准备好的茶汤,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摘星阁,忽然在江湖之中销声匿迹了。”初见轻声说道。
阿金一愣,看着初见道:“就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杀手组织?只认钱财,不认道义的那个?”
“是,”,初见点了点头,“刚开始我们以为是有仇家上门,可是经过深入打探,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么大一个组织,就这么突然不见了,而且好像是自动消失。”
“这是惹了什么撕破天的大事情要这么躲起来?”阿金支着下巴,有些好奇地喃喃问道。可是,在场的人,包括她自己,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答得出来,“对了,之前义父不是说要追查内城里那几起连环杀人案吗?现下正主不见了,这接下来可怎么收尾?”
“这也正是阁主现如今苦恼的事情,”,初见苦笑道:“所以阁主特地叮嘱在下跟师姐传递这个消息,让师姐心里有个底。”
“好了,我知道了。”这么复杂的事情,阿金听了都头疼,她这一段时间心情好得很,实在不想因为这些事情破坏心情,“你们下去吧,让我休息一会儿。”
“是。”阿九和阿珍互相看了一眼,双双出去了。初见知道这是阿金给自己和阿九独自相处的时间,也赶忙退出去了。
阿金吃完了桌上的点心,站起身来忽然觉得有些困,便果真上床躺着去了。
初见从房间里出来,见着阿九和阿珍走在前头,连忙上前拉住了阿九。
“阿珍,不好意思,我有些话要对阿九说。”初见抱歉地看向阿珍道。
阿珍笑嘻嘻地瞧着初见,“师兄,不必如此客气,我去旁边的小厅里歇着。师姐,你们慢聊。”
说着,阿珍便颇有眼力劲地退下了,只剩下阿九和初见二人相对站着。
“你要对我说什么。”阿九撇开脸去,生硬地问出这句话来。
如此冷淡疏离的话语竟然是从阿九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这让初见有些心痛。纵然如此,他还是微笑着看向阿九道:“想你了,这么多日不曾见过,当然是有很多话要说了。”
“那就快说吧。”阿九低下头,如是应道。
“阿九……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初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若是实在不想随我留在王都,我也是不会强迫你的。”
“那你会随我回不羁山吗?”阿九抬起头来直视着初见的眼睛问道。
“……我会考虑一下你的这个提议,至少不会想都不想就拒绝。”初见看着她,轻声回道。
“有什么分别呢?考虑过后,你还是不会跟着我回去的,”,阿九冷笑了一声,“阿初,我这几日对你避而不见,不是因为你提出来让我随你一起留在王都,而是因为……你已经变了,你不再是那个在不羁山上不谙世事的少年了,你变稳重了,变得玲珑多思了,也变得……更不像是一个在江湖中游走的人了。你更像是一个生在王都,长在王都的人。”
“阿九,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应该也清楚当初为何阁主会将我送到王都来吧……”初见听到阿九的评论,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若是单纯从字面上来看,这对于他而言,其实是一种褒奖。可是对于阿九而言,却不是。
“我虽然从小在不羁山长大,却没有你们练武的天资,所以阁主将我送到了他觉得我会发挥长处的地方,事实证明,他老人家也是眼光长远的……我变成这样,不是我的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不是吗?”
“确实。所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是……”
“你只是无法接受一个这样的我,是吗?”初见苦涩地笑道:“你愿意接受的,是不羁山上的阿初,而不是可以在王都的生活之中如鱼得水的阿初,是吗?”
面对初见的诘问,阿九沉默了下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初见的这个问题,他好像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又好像不是。
初见自问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可这一次他却没有那个耐心等到阿九自己愿意开口为止了。
“与其说是我变了,不如说……一直固步自封,停滞不前的那个人,是你。”
初见神情痛苦地说道,尔后头也不回地从阿九身边离开了。阿九抬起头来看着初见大步流星的离去,心像是针扎一般的疼。
她想,这还是初见第一次让她瞧见自己的背影。之前总是阿初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离开,印象中,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回头看过一次。
阿九想到这里,眼睛有些酸涩,她不敢继续留在原地,就怕自己会为了这种事流出泪来。
阿金被阿珍叫起来时,睡眼惺忪,她揉了揉眼睛,见阿九和阿珍都站在房间里了,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要离开。经过阿九时,她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了。
“你哭了?”阿金瞧着阿九微微发红的眼眶,心里有些震撼,“初见欺负你了?”
“没有,是姑娘您看错了。”阿九一如往常那般冷着脸回道。
“是吗?我看错了?”阿金看向阿珍,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这里头有故事。她没有当着阿九的面深究,可是一回到宋府,就找了个由头将阿九给支开了。
“跟我说说,今儿个他们两个到底怎么了?”阿九毕竟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她的事情,阿金自然是要多上几分心的,阿珍也不觉得嫉妒。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自己今天下午在运来客栈无意撞见的那些细节都说清楚了,尔后还特意补充道:“我还是头一回瞧见初见师兄那么绝望的样子……”
阿金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正在这时,阿九端了一个盆子进来,阿珍见状,赶忙下去忙自己的事情了。阿金瞧着阿九将盆子放在盆架上,又绞了一把手巾来到她面前。
阿金接过她手中的帕子,“你和初见之间,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九平静地接过帕子,又在水中洗了洗,“没发生什么。若硬要说发生了些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和他经过这么多年才发现,彼此并非彼此的归宿吧。”
“瞎说什么呢,”,阿金吓了一跳,“这种话说出来,基本上就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经阿金这么一提醒,阿九果然没有再提这一茬了,“姑娘,阿九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吧。”阿金看着她立在一旁,显得是那样的迷茫无助。
“若是有朝一日,大少爷想让你在这朱门之中只做个平凡女子与他长相厮守,你会愿意吗?”
阿金想了想道:“我愿意。”
“那,如果您要求他与您一道浪迹天涯,行走江湖,他又会愿意吗?”阿九回过头来,看向阿金。
阿金一手敲着桌子,不禁陷入沉思。半晌,她才道:“我若提出这样的要求,说不定他也会愿意的。只是……我不会提。”
“为何?”阿九不解地看向阿金,心中有些愤愤不平。她问的是阿金,其实也是在问自己。若是阿金妥协,就好像自己也一定要妥协一般,她很不甘心,“就因为姑娘心中有他,所以愿意为他迁就?事事都要为他着想?”
“是,也不是,”,阿金整理了一下思路,又道:“我只是觉得,宋文禹不适合江湖上的生活。可能,我还是最喜欢他一本正经地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地辩政的模样吧。”
阿金三言两语,将阿九心里那一点最后的坚持给打击得支离破碎。她发现,阿金的回答,和初见今天对她的指责不谋而合。阿金见阿九愣在了那儿,便知道她刚才的那一番话对她的打击不小,她叹了一口气道:“淮南生橘,淮北为枳。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喜欢的人,生错了地方,选错了生活方式,终日闷闷不乐罢了。”
“所以就得委屈自己吗?”阿九在问她,又更像是问自己。
“委屈?”阿金愣了一下,“说实话,我还真没觉得跟着他在王都有什么委屈的。大概是因为……我早已经厌倦了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了。”
“不……姑娘,您,您从前不是这样的……”阿九飞奔过来,跪在了她的身前,阿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要将她扶起来,却又被她紧紧抓住手,“你难道不记得我们一起出任务的日子了吗?还有一起在山上的生活……”
“阿九,我没有不记得,只是那样的日子和与宋文禹在一起的日子比起来,我会选择后者。”阿金无奈地瞧着阿九,见她一脸失魂落魄,有些不忍心说重话。
阿九白着脸呆呆跪在原地,突然站起身来跑出了房间。阿金见状,也赶忙追出了门外,却见阿九几个起落,一下就不见踪影了。
阿金叹了一口气,望着已经没有阿九身影的天边,心里愈发地不安起来。阿珍将东厢房今日的内务都处理完毕之后,回到主房时,见阿金衣着单薄地站在门口吹风,吓了一跳,赶忙上前道:“姑娘怎么站在这儿?若是受凉了,回头姑爷一定是要责骂我们的。”
阿金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说完,便回到了屋子里坐下。阿珍跟着进屋,见放在盆架上的洗脸水早已经凉透,手帕也还扔在水里,没有晾起来,便有些奇怪地问道:“姑娘,阿九去哪儿了?怎么也不将这里收拾一下。”
“不知道,”,阿金应了阿珍一声,见阿珍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她又道:“刚才阿九她离开宋府了……阿珍,我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她会出事。”
“姑娘,没事儿的。等她想通了,她便自己回来了,之前不就是那样吗。”阿珍故作乐观地安慰着阿金,其实心里也很忐忑。
“嗯,但愿如此吧。”
阿金垂下头,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