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打狗(1 / 1)

当时说是第二天就动身,让许久不曾正经跟人过招的林崖激动之余筹划了半夜,结果第二日一早,林崖正要叮嘱鹤音等人安分看家,林如海又让人传话到谨院,说是一切尚未准备妥当,且等两日再说。

既然自家老爷要他摆谱摆到金陵去,林崖便欣然从命,从容在家里陶冶了一番情操,细心挑拣了若干随身物件,非有来历之古物不取,又等来了二十余身应季新衣,非有价无市之料不用,这才在鹤音等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贵气逼人的上了马车,由大盐商何家的嫡出长子次子护送着,赫赫扬扬的向扬州府城门外去了。

据那天在街上贩货的小商说,那真是多年未有的阵仗,林家打头的家丁骑着高头大马都到了城门根儿底下同城门吏行礼了,放着林大公子箱笼行礼的车子才刚拐出林府所在的巷子,连随身的两个侍婢坐的都是翠羽华盖车。

有好事的不免追问林家大公子所坐的又是何种宝马雕车,先前说的口沫横飞的小贩却蓦的哑了口,支支吾吾半晌,只说林大公子的车镶金嵌玉,说不出的富贵,他却不大懂得,众人不免哄笑起来,直说那小贩乡下人没见识,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又有人大拍胸脯,说那日见到林家车队的人若是自己,定能瞧得出来云云,羞得那小贩面红耳赤。

而远在金陵城的甄家也得着了林崖出城奔金陵城而来的消息,毕竟林崖此行,名头还是为代替父亲林如海给甄家大老爷甄应嘉贺寿而来。而原本根本没把一个小小嗣子放在眼里的甄应嘉,此时倒真有些意动,想要见林崖一见,掂量掂量姑苏林家嫡长子的分量,好估算出日后把在林家现任当家老爷林如海手里吃的亏讨回来需要费他多少功夫。——林如海身子骨不甚健旺,在官场上可不是多大的秘辛。

原来,在林崖准备行囊的十余天里,江南商界出了桩大事。

立足金陵城百余年的皇商薛家的票号,被三家大盐商联手挤兑,薛家猝不及防,一时竟有些支撑不住,不得不抽了旁的生意上的银钱来填这个窟窿。

要说薛家百年前兴家之时,根基乃是江南最常见也最不好做的丝绸布匹生意,后来紫微舍人慧眼识英雄,捐泰半家业助本朝□□成事,薛家有了皇商身份后,便大肆并吞其余商家,不过短短两代人就挟皇恩将生意做到了数十个行当,只有西洋买卖另有皇商刘家执掌,薛家不得其门而入。而这些行当里,其中又以票号、当铺两桩买卖获利最丰,经过薛家几代经营,可谓独步江南。

只可惜花无百日红,自薛蟠之父接掌家业以来,一则其才能有限,二则其他大户意欲分一杯羹,外又有晋商徽商等欲染指江南商场,薛家渐渐有了败落之相,等到薛父急病下世,薛家落到了薛蟠手里,更是一泻千里,好景不再。若不是金陵甄家并其他贾王史三家出于种种心思着力扶持,薛家怕是连这次挤兑风潮都等不到。

奇也就奇在此处。

之前不是没有人家打过薛家的主意,谁让他们身怀巨富又无护财之能,只是甄家一出面,他们也就消停了。毕竟真的与甄家撕破脸,他们也难受得紧。

可这一会儿,甄应嘉甚至派了心腹清客陪着长子甄琤上门做客,围攻薛家的刘、曾、何三家的掌家人都避而不见,只派了族中子侄待客,竟然是一副宁可与甄家并京中贾、王、史三家撕破脸,也要压得薛家永世不得翻身的模样。

若是一般的商贾,甄应嘉早就寻出名目,给他们好生吃一顿排头,让他们知道这金陵到底是谁的天下,让他们以后一提甄家就噤若寒蝉,可偏偏这三家,他还轻易动不得。

皇商刘家自不用说,他们家老太太当年同甄老太太一样,也是当今身边的老人,只是因为出身低了一等,这么多年才隐在甄老太太身后显不大出来。可虽说虚名少了,当今对刘老太太的情谊可不少,更不用说刘家一位姑奶奶还是当今胞弟,已故安王的侧妃。当今伤胞弟早逝、安王两妃少年守节,一向施恩不断。

曾、何两家比不得刘家,也是江南数得上的大盐商,家资巨万还是小事,关键是这两家身后还牵着京中几家王府。曾家一位姑奶奶生下了西宁王府颇受宠爱的小郡主,另一位姑娘颇得新任北静郡王的宠爱,日后产子便能得侧妃之位。何家走的却是忠顺王爷的路子,这些年银子如流水一般送到忠顺王府,除了对付薛家一事是自作主张,别的真个儿俯首帖耳。

既然不能轻易动手,甄应嘉耐心等到长子受了三家冷落后便自觉得理,正要派人上京,甄家在京的子弟却已经带回了两位皇子的意思。

两位小王爷说的极为简单,不过商贾之事,商户人家争利而已,何苦要管?横竖甄家一系又不是非薛家不可。再说薛家这两年奉上的银子数目大不如前,留之何用。

其实如果这三家身后站的是同一派系,甄妃并其所出两位皇子说不得还能更警惕些。可异姓王府与忠顺王之间不说水火不容,那也是横眉冷对,刘家更是只跟着当今、谁也不理,这么三家一起挤兑薛家,甄妃等人难免就信了三家在京城留下的心腹所言,当他们不过是嫌弃薛家空占聚宝盆,想要夺利而已。

甄应嘉就算想说这里面有林家挑唆,也无甚用处。因为他心里明白,就算说了,两位小王爷也未必会为了薛家开罪林如海。说来说去,林如海简在帝心,无论投靠哪位皇子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薛家再富,却有的是人家能够取代。比如年前投到六殿下麾下的山西牛家,献上的财帛数目可比薛家多多了。

说不定两位殿下心里还觉得弃一个薛家就能平息了林如海的怒气,拉拢一个重臣很是值得。

至于贾、王、史三家,史家两面三刀不说,贾家王家还能为了薛家跟殿下们翻脸不成?

要是林家自己跳出来,甄应嘉与林如海过两招也就算了,可林如海就隐在幕后,设了这么一个套。如若不是查到林如海在林崖路遇薛蟠后不久开始在盐引上对某几家略有偏坦,又破例与刘家七老爷吃了几次酒,甄应嘉也未必能那么肯定是林家动的手。

现在是林家摆明了不看他甄应嘉的面子,就是要动薛家的根基,打他甄家养的狗,落他甄应嘉的面子,偏偏他心中有所顾忌,手里的刀举起又放下,就是落不到那三家头上,不敢打别人手下的狗。毕竟要是动了手,交恶的除了林家,还要填上几家王府。

甄应嘉倒是授意交好的御史参奏林如海,可惜当今直接将奏折扔了回去,直言夸赞林如海乃肱骨之臣,“朕之臂膀”,全然一片回护之意。再想向三家的靠山进言,说三家当了旁人手里的枪,他们又早被喂足了好处,不过回说商人逐利乃天性,不抢不争如何使得之类,浑不当回事。

一方肆无忌惮,一方束手束脚,这场仗才开了个头,结局就注定了。

等薛家将能够挪动的活钱都兑了出去,刘曾何三家的后手也就到了。没了官场上的暗中支持,单凭行商手段,败落的薛家又哪里是当家人都正值壮年的三家的对手,真是兵败如山倒,没多久就被人掐住了货源,连祖宗留下的丝绸铺子都折价卖了。

薛太太倒是一日两三封的写信,可连一个吱声的都没有,眼巴巴的等了一个月,娘家兄长王子腾不过轻飘飘一句叫她关了铺子带子女上京团聚而已。

绝望之余,薛太太别无他法,只能将散了点银子安抚住闹事的族人,又带着压箱底的家产拖儿带女的上京去了。

从刘、曾、何三家骤然发力到薛家败走,不过两月光阴,而薛家出城之时,恰巧也是林崖入金陵之日。

扬州与金陵不过相隔两百余里,林崖竟走了一个半月有余,真真是把久等他不至的甄家人的火气都磨得差不多了。

却说林崖为何走的如此之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怪同行的何家大爷二爷太过热情好客,不但一力相邀,请林崖到何家别院做客,还甘为随从,陪林崖拜访了多位大儒名士,又有与举子宴饮相合等事,不得不在几处地方徘徊多日。好不容易大家都尽了兴,跟着伺候的下人又有病倒的,请来大夫一摸脉,道是水土不服,林崖怜下,说不得又耽搁了日程,一不小心,就等到了尘埃落定之时。

好在这一回没有再横生枝节,林崖一行顺顺利利的到了金陵城外十里处的迎客亭,刘家大爷、曾家二爷并何二老爷都是一早就候在了此处,只等林家车队一到,便要邀林崖到城中一聚。

而离迎客亭不远处,一辆由家丁护卫着,与林家车队擦肩而过的八宝车里,一位明眸少女望着那辆重重护卫下的紫檀雕玉嵌珠马车流露出一丝按捺不住的阴冷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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