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走后,宝钗心中也甚是不安,正欲匆匆离去,忽见葡萄架前风移影动,一个轻盈的影子跳将下来。宝钗定睛看时,却见不是别人,正是柳依依。只见她身穿一身青布衣服,同这满园的绿树青藤融为一色,若非她现身面前,宝钗还真寻不出她。
宝钗和柳依依到底也算有些渊源,故而柳依依的打扮行径像极了飞贼,宝钗却并不怕她,只是因这次宴会是自家张罗的,又有长公主殿下亲临,守卫严密比平日不同,生怕她被侍卫发现,连道:“你怎地大白天的跑到这处来了。今日许多富贵人家的女眷都来了呢,防守最是严密,仔细被侍卫当做飞贼捉拿了去。你若要用银子时,只管同我说,再不济还有姚先生呢,何苦冒险做这行业?”
柳依依冷笑道:“我大老远跑了,哪里是为了几两银子?若要用银子时,我何处取不得?只有一样,如今我且问你,满城尽传得沸沸扬扬,说薛大小姐看上了金陵城的一个穷书生,要不顾一切与那穷书生私奔,结果被家里人发现了,不惜与薛家决裂,也要与那书生相好?”
宝钗听了,失笑道:“世人惯会以讹传讹。哪里是什么穷书生。那人也算是金陵城地界的乡宦人家,薄有一点资财,算不得穷,平日里游手好闲,只守着点薄产度日,不爱读书,哪里更称得上是什么书生。”
宝钗本是有心敷衍柳依依,并不欲跟她讲太多,一来不愿交浅言深,二来料想她小小年纪一个女娃娃,说这些家长里短、婚姻之事反而不美,只是淡淡把话说开而已。
不想柳依依聪慧异常,早从宝钗这寥寥数语中听出端倪,皱眉道:“看样子你竟不甚喜欢他。既是如此,何必闹到这份儿上。不成,我定要寻个明白。”
宝钗见柳依依苦苦缠着不肯罢休,怕她被人察觉了,也是不小的事端,遂三言两语把话解释清楚了,无非是家里逼着她去忠顺王府当妾,无奈之下只得胡乱寻个人家嫁了之类。
宝钗虽说的简略,但柳依依居然皆能听懂,当下瞪着眼睛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若那人不是你的母亲,我定要夜探薛宅,好生惩治她一番才好。”
宝钗闻言不觉鼻酸,强忍着道:“天底下的父母,多半如此。为了儿子就不顾脸面卖女儿的事情,又何止我这一桩。见怪不怪罢了。我尚有幸解脱,不知那千千万万的女儿又如何挣扎着熬日子呢。”
柳依依道:“她们既没我这个心气,能舍身离家,也没你这样的本事,能寻到人下嫁。这样的家人,早该划清界限的好,也省得被他们拖累。只有一样,我见你言语之间,对这个姓冯的不甚满意,难道其间另有别情不成?”
宝钗不欲同她说得太细,摇头道:“你小小年纪,何必问太多。天底下的事情,哪里就件件有别情了?”
柳依依闻言不快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再多问。你当我那么闲,专程过来寻你?我自是有别的事。”
宝钗半开玩笑半试探道:“只是莫要去当刺客。今日宴中长公主殿下带了许多侍卫,你孤身一人,又怎会是对手。”
柳依依只当宝钗是担心自身受到连累,有些不高兴,道:“放心,我才没那么傻,就算想动手,也不会在你的地盘上连累你。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听言语竟是自负得很。
宝钗一笑,也不解释,见柳依依行走如风,三步两步消失不见,复转身去张罗。
柳依依艺高人胆大,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来到戏楼后头。一个小生正在对镜慢慢地描眉,听见动静,淡淡道:“来了。”回头看时,剑眉星目,俊朗不凡,不是别人,却正是柳湘莲。他是柳家直系子孙,正是理国公柳彪之后,虽然家里穷了些,却也是正经的世家子弟,论身份地位,比贾府里的贾芸、贾芹等人还要高些。
次日韩奇等人巴结着长公主殿下,威逼他出了客串,柳湘莲和韩奇不是一路,两人早已分道扬镳,原本是打算托故不来的,却因同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桑落有约,故而应承下来。
“常听人说无依姑娘如何如何,我还当多了不起,原来竟是个身量未齐的孩子。”柳湘莲轻描淡写地说道,姿态颇高。他堂堂世家子弟,天性嫉恶如仇,既不和韩奇一路,却也未和冯紫英、薛蟠等人为伍,而是受了那天理教的教义,同这群草寇混迹一处,自以为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然而柳依依和她师父老道姑等人,凭了些半真半假的身份,在天理教中颇得众人尊敬,竟比他柳湘莲还要受人看重一些,柳湘莲哪里能忍得了这个气?故而见柳依依年幼,难免出言嘲讽一二,也在情理之中。
但柳依依虽是个半大的女孩子,却也是骄傲不服输的人,哪里受得了柳湘莲这种口气,当下怒道:“你倒是长得人高马大的,却只是嘴上锋利些,若不服时,咱们寻个场子比过便是。”
柳湘莲不由得哑然失笑。柳依依这口气,倒像是在跟他讨教切磋武艺的了。他世家出身,自幼弓马娴熟,又酷爱武艺,京城之中知名的武学大家不知道拜访了多少,才有这般能耐,正是自负得很,哪里把柳依依放在眼睛里?但是他自恃身份,自然不肯和一个半大孩子计较,奚落过一回,也就心满意足了,当下笑道:“我可不敢以大欺小,若是传了出去,未免失了身份。再说,你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倘若仔细论起来,你还是我远房的族亲,正经要叫我一声叔叔的,我怎好和你比划?”
柳湘莲说的却是柳依依之前为了一个弟弟,不愿忍受父母虐待盘剥,愤然离家的事情。她当年离开柳家的时候,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的,还给自己取名唤作“无依”,怎肯再跟柳湘莲攀亲带故,当下大喝一声,双拳并上,就朝着柳湘莲打了过去。
此处房屋狭小,四处堆满了箱子,皆是请来唱戏的戏班们的随身行头。两人拳脚如风,在此间斗了一回,却因地形限制,都觉得有些施展不开,正意犹未尽间,突然听见门口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两人随即警觉,交换了一个眼色,在一个大箱子后头躲了起来,却见一个眉眼俏丽、身材婀娜的红衣女子四顾张望了一番,才匆匆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荷包,杏眼里满是忐忑和羞涩。
若是宝钗在场,大抵可以认出此女是宁国府尤氏继母尤老娘带来的拖油瓶妹妹尤三姐。宝钗知道前世里尤三姐痴心待柳湘莲五年,最后死在柳湘莲面前,以死明志。但是柳依依和柳湘莲却不知道。柳依依再聪慧,也猜不出尤三姐跑到这里来,是按捺不住情思,想跟柳湘莲吐露心声的一片心意。柳湘莲却只管盯住尤三姐的脸看,暗道此女杏脸桃腮,行动间婉转风流,实在是难得的绝色,不由得看呆了。然而继而想到她竟大着胆子跑到戏子们的后台来,想来和那些暗中同戏子有染的太太夫人们皆是一丘之貉,难免心中又有不喜。
尤三姐四顾张望了一番,心中好生奇怪,她原本是窥见柳湘莲孤身一人在此,才大着胆子过来寻他的,想不到好容易鼓起勇气,人又不在,不觉甚是寥落,又怕人知觉,慢慢走了出去。
被尤三姐这么一打岔,柳依依和柳湘莲再也打不起来。她这日潜入此地,原本是为乐天理教的教中之事。——桑落趁着陪同长公主进宫的机会,游说了不少宫女太监做内应,编了好大一本名册,只是苦于无机会传与柳湘莲。柳依依此来,正好做两人之中的中人。打斗既被败了兴致,她便默不作声将那名册递于柳湘莲,转身离开。
“无依。”柳湘莲却叫住她,“柳家到底是你的家,难道你竟不想回去看看?”
“不想!”柳依依硬邦邦地回应了一句,一转身上了房顶,如轻盈的狸猫一般。
其实柳依依说了谎。她学艺已有小成,常被老道姑派下山去做事,偶尔也曾到自家门前看过。她看见她奶奶满脸骄傲地抱着她那弟弟把尿,动作极其夸张,生怕别人看不见那孩子的小*,她看见她娘亲用甜甜的声音呼唤着弟弟的名字,给他吃点心,那脸上关切和温柔的神色,柳依依竟是生平从未看见过的。她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她的家人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她。从来都没有。他们只是曾经哄骗过她,让她以为她受尽疼爱,后来弟弟要出生了,他们就撕下这一层伪装,再也不屑隐藏自己的情绪了。
“我叫无依,天生就没有什么依靠。我只靠自己,不靠别人。”无依低声对自己说着,在连绵的屋顶之上几个起落,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远方。
随着她的动作,几滴晶莹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滑落,狠狠砸在屋顶上,却由于到底太过势单力薄,没有什么人会留意。这些水滴或许是汗水,或许是泪水,又有什么关系呢?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