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见了她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笃定了几分,笑着说道:“宝姐姐一向博闻强记,无所不知,怎的连这个都听不懂了呢。若果真不懂时,又怎会在地藏庵中再三阻我去后院?不如拉了史大妹妹和莺儿一起对质,或者竟不必如此麻烦,琏二哥那边必然要派了人暗暗查访的,只消我说当时觉得地藏庵后院有异,这顺藤摸瓜的,岂不就什么都查出来了?只怕那个时候,倒是辜负了宝姐姐为香菱一番筹谋的好意呢。”
宝钗听她如此说,心中越发着忙,欲要告诉她原委时,又知道自己不占理,于孝悌有亏,知道黛玉素来是伶牙俐齿不饶人的,恐怕被她得理不饶人,大肆嘲笑;欲否认时,又恐怕她真个将地藏庵后院之事说出一言半语来,被外间那些能人们顺藤摸瓜,害了香菱不说,岂不是连刘姥姥都担了不是?
当下左思右想,多方权衡,也没别的办法好想,一咬牙,将林黛玉拉住,脸上带笑,柔声央告道:“好妹妹,你是个最聪明的,这里头的事我也不敢瞒你。”遂将薛姨妈欲香菱给薛蟠做妾、自己因薛蟠是个胡作非为惯了的,唯恐糟蹋了香菱,也恐怕日后妻妾争风,故而一力阻止,再加上香菱一意恳求,百般无奈之下,想出了这等法子。末了,说道:“我知道我这是不孝不悌,原本也打算事情平息了之后,向我母亲请罪的,只盼她能看在往日份上,体谅我一片苦心。如今既然妹妹得知了,少不得也求妹妹代为隐瞒,免得事情闹大,断送了香菱一条性命。”正央告间,猛然见得林黛玉神色有异,似怔住了似的,忙问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林黛玉一个恍惚,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说道:“不知道怎么了,这般场景倒似从前经过一般,好生奇怪。”
宝钗忙陪着笑道:“不瞒妹妹说,我时常也有这种感觉。小时候不懂事,特特跟父母提了,结果父母吓得跟什么似的,又因为总是得病也不见好,就忙着请道士和尚做法事。折腾了许久,却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后来不去管它,倒慢慢的好了。且先莫说这个,妹妹素来是个玲珑剔透的,水晶一般的人,又一向待香菱不薄,还请妹妹多担待些罢。”
黛玉莞尔一笑:“你放心。若是有意嚷了出来,我就不特地来问你了。我原常说可叹香菱这么品貌的一个人,偏生这么命苦,想不到竟有你肯替她筹谋至此,倒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你既有这番心意,我又怎能不成全呢?只是姨妈她老人家正在气头上,请罪一事倒要斟酌再三,从长计议才好。”
宝钗见黛玉如此通情达理,不觉有些大喜过望,奇怪的是内心深处反倒以为理所当然。她自忖和薛姨妈母女情深,事事商议,无话不谈,这件事虽然是先斩后奏,却毕竟不好瞒她的,向黛玉道:“这个不妨。我这里头原本也有为哥哥、母亲好的一番心思在,虽是于情理有亏,却其实是问心无愧。母亲若是生气,我也只得受着,料想不过说教一番,骂上两句的不是,等到年深日久,她总会明白这一片苦心的。”
两个人正说话间,外间湘云却坐不住,也进了里屋来。她的动静大,未到里屋时,钗黛二人早已知觉,互相看了一眼,已经将话头止住了不说,林黛玉只管低头静静看宝钗放在炕头的一副花样子。湘云见了,忙也凑上去,看了两眼道:“这个花样子却是新鲜,想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却是想起薛家在内务府挂了名号,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故有此问。
宝钗听了笑道:“哪里呢。不过是我闲时无聊,跟莺儿两个人胡乱合计的。”遂轻轻将此言揭过,三个人一起走出屋来,却见莺儿早将一个方胜花样的络子打了一半了。众人仔细一回,看了都说好,各自定了一个,说好过几日来取,又坐了一回,以为诸事都已平息了,就一起告辞去了。
这边贾琏又亲自过来向薛姨妈赔罪,薛姨妈客居贾府,自然不好十分责怪人家,却反说了些宽慰感激的言语,又趁机托着贾琏向官府寻访。贾琏答应得颇为爽快,又道:“只单报官只怕还不成,姨妈不知道,这衙门里事情多,不知道积压了多少陈年的案子,哪里顾得过来?既是薛大兄弟的爱妾,被别人拐跑了,倒不能轻易放过了,现如今的法子,仍旧要派几个心腹妥当人,暗暗察访才是。”
薛姨妈听了喜之不胜,忙不迭答应了,说愿承担一应花费,又吩咐底下人封了两百两银子来,就要奉于贾琏,说打点衙门的使费。贾琏自觉自己差事未妥,走失了香菱,面上倒有几分没意思,不好意思直接要这个钱,只说等香菱寻回来了再说不迟,一溜烟地告辞了,心中却已是笃定以薛姨妈的为人,晚间必然会遣人把银子送去。
宝钗虽未侍立在旁,却也早得到消息,听闻薛姨妈竟不肯善罢甘休,宁可花费两百两银子、掘地三尺也要把香菱寻出来,心中也是诧异不已。此时她虽然知道衙门官吏无能,却总怕他们之中有能吏,竟真个从蛛丝马迹里推断出香菱的下落。她原本是打算待事态平息之后,再缓缓向薛姨妈说明事情原委的,此时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待贾琏走后,就屏退左右,跪在薛姨妈面前,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只是在提及香菱下落时,含糊其辞。
在薛姨妈眼中,宝钗一向乖巧懂事,温顺知礼。故先前薛姨妈只是责怪宝钗不慎弄丢了香菱,却从未料到她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胆敢主动放香菱逃走,不由得雷霆大怒,将薛蟠的不成器、贾府里下人们的风言风语、甚至即将要奉于贾琏的两百两银子都怪罪到宝钗头上,骂道:“别人家的女儿都知疼知热的,是娘的贴心小棉袄,还能帮衬娘家,提携兄弟。你父亲常赞你是个有出息的,我也指望着靠了你享些清福,想不到这还没出阁呢,就先忤逆不孝,坏起你哥哥的事来!”一面哭骂着,一面用手把宝钗打了几下。
宝钗只道母亲平日常将烦心疑难事说与自己听,母女两个推心置腹、有商有量惯了的,自忖母女情深,料想虽然因为香菱之事拂了她的意,也不过是骂上几句,再为哥哥另谋聘娶之事,岂料薛姨妈的反应竟如此激烈,不禁愣住了。母亲责打孩子,岂有儿女还嘴的道理,少不得样貌恭顺,任由其打骂,发泄怒火,口中还要说道:“母亲息怒。仔细打疼了手。再者这手上的金指套是新近打造的,上面镶着西洋宝石,若是一时碰坏了,岂不可惜?”
却原来薛姨妈死了丈夫的寡妇,不好于钗环首饰上太过在意,偏她和宝钗性子不同,是个喜欢鲜亮颜色、奢华首饰的妇人,只得暗暗地在指套上做文章,戴在手指上虽然沉重些,却也显身份,自觉十分称意。如今听得宝钗提醒,薛姨妈不由得冷笑一声,反手把指套脱了下来,那蓄了有半寸多长的指甲直往宝钗脸上抓去,口中说着:“叫你忤逆不孝!叫你坏你哥哥的事!你以为你是谁?你当我没了你不行吗?”
宝钗见状大骇,知道自己禁不起这一抓,只怕破了相,故顾不上别的,拼命躲闪。谁知莺儿知道宝钗进屋自陈罪责,一颗心始终悬着,就跑去告诉了宝钗的乳母张嬷嬷。那张嬷嬷一直身子不大好,三天里倒有两天在后头屋里养病。听了莺儿如是说,少不得扶病起身,至薛姨妈房外,先不进去,只在窗口偷看。这时候见薛姨妈气急了,用指甲抓宝钗,情知这是了不得的大事,忙冲进屋里,用手拦着薛姨妈,口里嚷道:“使不得,使不得!”
薛姨妈心中固然气急,其实却未丧失清明,知道若宝钗果真破了相,自己的许多筹谋也就随风而逝了。故只是为了吓唬她,眼见着指甲抓到她面前,却是一转,在她手腕处、小臂上抓下几个深深的指痕。
张嬷嬷这才将宝钗救了下来,哭着说道:“纵使姐儿有不是的地方,太太教训她也就是了。何必这般毁了她前程?若是果真脸上伤到一点半点,却又如何是好?”
薛姨妈见张嬷嬷来了,因她是薛家几代的老人,素有品行,薛姨妈婆婆在世时,也颇敬重的,只得给了她这个面子,实则心中更加生气,怒道:“不想却是惊动张嬷嬷了。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只是教导我亲生女儿而已。”
张嬷嬷是宝钗的奶娘,因早年被薛父欣赏,故不入薛姨妈的眼。宝钗也隐约知道此事,故只得明面上远着张嬷嬷。张嬷嬷自己也知机,倒不像其他公子小姐的奶娘那般招摇,只是默默在后院养病,图个落脚的地方。如今她自知更是犯了薛姨妈的忌讳,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是往宝钗手臂上看,见有些皮肉已经被掐破,一个个月牙状的,薄薄的一层往外翻着,再仔细看时,都已经慢慢地渗出血来,不由得心疼得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