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陛下,陛下…那个西郊阅兵他怕是去不成了!”
辰时,王舜来东宫说的这席话,像是在李治脑子里种下了蛊一般,直到现在申时了,还继续有滋有味地侵蚀着他的脑仁儿,无休无止。
脑子里想事,时间过得快,路途,也没有那么远了。甚至觉得,自己刚坐上肩舆,还没多一会儿呢,就又要下来了。
挥了下深衣的广袖,抬肩舆的一众婢女,宦官齐声应诺,等候在台阶下。提着裳裾,李治蹬蹬蹬地,踏上了通往甘露殿前的九五石阶。
行至屋廊下,他解下悬在腰间的佩剑,将它横放在殿外的架子上。他单手扶着门框儿,在玄关处脱下锦履的一霎,一双陌生的绣凤祥云的女式翘头锦履映入了他的眼帘,李治不禁疑惑地蹙起了眉头,心底揣测,是谁来了?照顾父亲的后宫妃嫔,抑或是来探视的姊妹?
正寻思着,忽然,一阵儿银铃般的笑声儿,由远及近地撞入了他的耳膜,像是从内殿的长廊处传过来的。
这是谁,竟敢在父亲的寝宫中这般无礼大笑,成何体统?
李治心下寻思历数,不论是在皇宫里的妃嫔,未出阁的小公主,还是东宫的妻妾,大多自恃身份高贵,连大声儿说话都不曾有过,更遑论是这样肆无忌惮的大笑?父亲的韦贵妃和韦昭容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她们偶然会大声地斥责做错事的婢女宦官,但绝不会大着嗓门儿说笑;他的另一个嫡亲妹子新城公主是个冷美人,为人寡癖的很,从不喜欢扎堆儿与人唠嗑闲聊。平日里,她也是不苟言笑,整个人像座千年不化的冰山一般。即使是那位眼睛长到头顶上的同安长公主,笑时,也只是微微咧嘴,笑不出声儿…
只有她,那双藕荷色翘头锦履的主人高阳公主!李治想起来了,论小性子,骄横刁蛮,她与他东宫的那位太子妃并列第一!
那嚣张肆虐的笑声儿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得意。她在得意什么?难道,父亲又被她甜言蜜语,装巧卖乖哄得团团转儿,给她家那个甘愿戴绿帽子的窝囊夫主房遗爱升迁了官爵?
想到这里,李治不禁“呵”地冷笑了一声儿。这个房遗爱,真真儿地把梁国公房乔的老脸,从里到外给丢得渣都不剩了!
这时,耳畔不期地闯入高阳公主的笑语:“我说是谁呢,远远地看去这般眼熟,原来是九弟!”听得出,她的欢喜从心底溢出来的。
随之映入李治眼帘的,便是高阳公主那道绚烂华丽地,犹如三月牡丹般的绰绰艳影。一袭绣着凤穿牡丹的赤红色诃子长裙,外罩淡褐色的薄纱广袖长衫,臂弯中搭着一条与诃子长裙同色的稠纱披帛。
黑漆漆的长发,梳高高耸起的半翻髻,发髻两边插着金簪银钗各三支,牙粉色的珠翠步摇,在外面的光线射影下闪闪发亮。
不得不承认,这高阳公主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坯子!面如银月,眉若远黛,凤眼桃腮,鼻若悬胆,口若含朱丹。然而,她却极爱浓妆艳抹,总是将自己的脸扑上厚厚白白的铅粉,眉心处贴着牡丹花钿。两颊以魅色胭脂染上酒晕红,贴上月牙妆痕,各色花黄。两道远山眉,以西域青黛化成凤尾妆,连嘴唇也要化成牡丹唇妆。
这浓妆,恰恰遮挡了她自然的美丽,反衬着她极为妖艳。与大众贵族女子不同的是,她并未在头上戴藩篱罩纱。
嘴角微勾,李治棱角分明的俊脸上,展露出一抹公式化的浅笑,一双深邃黑亮的眼眸中,却毫无笑意。他淡淡地敷衍:“皇姐来了。”
“来了!哈哈,九弟你知道吗?你姐夫从今日起就被阿耶升任为散骑校尉啦,而魏书玉却…兕子妹妹才走了几天啊阿耶就这般无情!”
她说这话时,妖娆美艳的脸上,虽挂着如花笑容,话中似是穷尽姐妹之情地,为死去的晋阳公主鸣不平。然而,心里明镜似得李治却听得出她话中是极尽坐等好戏的幸灾乐祸和得意。
可恶!她竟敢在寡人面前,以房遗爱和兕子未婚夫魏书玉,在朝中迥异的待遇羞辱死去的兕子,挑拨我与父亲的关系!下一步呢?
挑拨我和父亲,与她又有什么好处?只是因为往昔,父亲忽视她,宠爱我和兕子,她心里不平衡,由嫉妒生出了恨意想要报仇?
恐怕,没这么简单吧!高阳公主的那个窝囊丈夫和承继父亲梁国公爵位,官任银青光禄大夫的大伯子房遗直,小叔子房遗则,甚至整个房家,都属于魏王李泰的旧部,也是刘洎,岑文本等人的势力源头。
魏王李泰若想翻身,还真得靠着这位在皇帝面前新得宠的高阳公主!
即使房乔,岑文本等人,都是朝中贤相良臣,且还担负着寡人太傅又如何?于魏王李泰的落败,他们是不甘心的。既然如此,房乔也好,刘洎,岑文本等人也罢,都是寡人必须除掉的政敌!也幸亏有高阳公主了,不然,寡人还真不知他们竟存着这样的心思!
垂眸深思之间,耳畔又一次传入高阳公主难掩得意的笑语:“哼嗯,真是俗话不俗啊,风水轮流转。这世上,谁又能永远荣华富贵,得享恩宠?又有哪个人,是永远被别人踩在脚下,就像蚂蚁一般不被人理睬重视,再无翻身的机会呢?即使兕子还活着,也无可奈何吧!”
不紧不慢,不冷不热的一席话,就像一根根有毒的芒刺慢慢地扎入李治的要害,他只感到腔子里的心骤然收缩,痉挛了一般疼痛难耐。
‘欲败之,且纵之’六个字,及时地跳入他的脑海。
她高阳公主说这席话的目的,不就是想看到我被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却又对她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啊,我让她如愿以偿便是了!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彻底对我毫无防备!
想到这里,李治下意识地咬紧牙关,浑身像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气恼和羞愤似得打着颤,一句话也不说。
哈哈哈哈…
果然,在见到他这幅被气得浑身发抖,却又说不出话回呛反驳的狼狈样子后,高阳公主只觉得内心深处像是涌起了一股激流,肆意无忌地冲向她的心头和四肢百骸,让她品尝到了报复带来的快意,竟像个粗矿的男人般,抑制不住内心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李治和李明达,虽然是她的弟妹,然而,在高阳公主的心里,他们却只是仇敌一般的存在。从小,她就目睹了父亲的偏心!她和李治,李明达,同样都在贞观十年失去了亲生母亲,成为了孤苦无依的孩子,然而,父亲却独独将他和李明达收在身边亲自抚育,疼爱有加,却将她扔在了一边儿不管不顾,连宫中的宦官婢女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发疯地嫉妒,甚至是仇恨李治和李明达。
去岁,她在魏王官邸对李泰说的那番,有关李治去右军监狱看望李承乾,提议给予优厚待遇,深得皇帝和门阀贵胄出身的阁老相公夸赞的话,就是想要报复李治,利用李泰的残暴和阴狠替她除掉李治。
可是…此计非但没有成功,反而像是扶摇东风一般,将她最恨的李治送上了太子东宫这片青云。为此,她真是又后悔又恼恨。
不过,令她倍感爽快的是,晋阳公主李明达死了!
为了取代其在父亲心里爱女的地位,她竟一反常态地,在晋阳公主丧礼期间,屡次出入甘露殿,安慰丧失爱女的父亲李世民,假惺惺地跪在晋阳公主的灵位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终是感动了李世民,获得了父亲前所未有的宠爱,特地将她赐给了房乔的二儿子为妻。
她所做的这一切,哪里能逃得过李治的法眼?
耳畔不期地传来甘露殿内侍的笑语:“太子殿下,您来了!”李治微微颌首“嗯”了声儿,隐晦地问了一句“圣人安在?”
内侍恭敬地敛衽行礼道:“回禀太子殿下,圣人在内殿等候您。”
李治“哦”了声儿,径直穿过拱形的天桥,往甘露殿内室而去…
一道银灰色的身影,犹如闪电般从廊坊处跳下,轻得好似一只飞燕般毫无声响地,落在梁国公官邸二房的卧房门口。屋内,传来房遗爱猥琐讨好的话语:“真的,公主真的见到他了?”
“当然是真的!”话音落,屋内又传来熟悉的女声,清亮娇脆。然而,接下来说出来的话语,却让人听着就觉得遍体生寒。怨毒,嘲讽:“唉,我真是不知阿耶到底是如何想的,竟因长孙老儿的几句谗言,就放弃魏王,让晋王这软弱无用的窝囊废当了太子!”
与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无疑就是她的丈夫,梁国公家的二郎房遗爱。在听了她的一席话,房遗爱感同身受地叹息道:“是啊,魏王要才学有才学,要能力有能力,以我看,陛下这十四个皇子中,唯有魏王最像当年的陛下!我满指望着大王能取代太子,我们这些魏王党亲信也能水涨船高,待到大王日后当了皇帝,我们房家就是新朝的功臣,富贵荣华世代享用不尽。谁料想那长孙老儿…”
“这个老东西,就是看着晋王像个泥菩萨似得好摆布,所以才这般不遗余力地将他扶持着登上太子的位置,抢了魏王的先机!”虽然屋外那道银灰色身影无法看到高阳公主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得到,她在说这席话时,那张画着浓妆的面容是如何带着怨毒的狰狞。
凑近了,仔细再听…
“我们这般措大,只晓得抱怨又有何用?必须得想个法子拉晋王下马,为大王争回太子之位才是!”这话是房遗爱说的。
“想法子?你能想出个什么法子扳倒晋王?他可是那帮子关陇士族推举上位的,岂能是你我和房家轻易撼动地了的?”
听得出,高阳公主在说这席话时,心里是无比惆怅无奈,却又鄙视自家夫主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话语中,略有些嘲讽的笑声儿。
房遗爱拖长了话音:“公主话…也不要说得这么悲观嘛!现下没有机会和法子,不代表以后没有,是不是?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你是说…”
“宫里有我们的眼线,为的就是抓晋王的把柄!只要捏住了他致命的短处,公主,我们还担心不能为魏王报仇吗?”
“晋王的把柄?房遗爱,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在宫里安插眼线…”高阳公主的这一句听着好似是在责怪房遗爱不守法度,胡作非为,事实上,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听得出她话中对房遗爱此举的赞赏。
没错,接下来,银灰色身影在门外便听到了高阳公主的笑声儿,肆无忌惮地道了两声儿“好”又听得房遗爱谄媚的话语:“陛下让岑文本,刘洎担任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却有助于我们掌握更多的,有关晋王的讯息,也好设计与我家阿兄和老哥儿里应外合搞垮长孙无忌。只要长孙无忌倒台了,呵呵,那个泥菩萨晋王还能当几日的太子?”
只听得高阳公主颇有点儿不敢置信地“哦”了一声儿讪讪地笑道:“你竟还有这份儿头脑,也真够不容易了。这么多年来,老哥和阿兄一直误会你,嘲讽你做事说话着三不着两儿。原来你是一鸣惊人啊!”
房遗爱“呵呵”得意地笑了两声儿道:“比你的花和尚好吗?”这话,他说起来好似喝了一坛子的老陈醋,从里酸到外。
“你能和他比?笑话!”
…不用再听下去了,银灰色的身影双足点地儿,一个跃身,使了轻功,迅速地离开了梁国公官邸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