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儿寒暄了一阵儿后,李世民转过脸,再去看躺卧在床榻上的武媚,心境已与往昔完全不同。他看着武媚的眼波中,再也没有了作为男人,帝王对妙龄女子贪恋其美,想要占为己有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辈对自家孩子的怜惜之情。
他弓着腰,抬手轻轻拍了下武媚因病弱而显苍白的脸颊,犹如一位慈父般对她嘱咐她好好养病后,便起身离去了。
毕竟不似常人,他的离去,李治必然是要出去送的。
待李治拐回来,再次踏入内殿时,见着武媚躺在那里,依然像适才那般,一脸崇拜爱恋地望着他,李治嘴角勾起,英俊的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眯眼睨着她,他的眸瞳深处,湮出炫黑的华彩。这道华彩,让她竟有了片刻的目眩之感。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绝。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九——郎!”
闻此,他嘴角微扬,心海荡漾起幸福甜蜜的浪花。踏着她的一字一句,李治走到床榻前坐下,伸出双臂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武媚揽臂抱住了他宽厚健硕的腰背,将唇凑到他的耳边,柔弱而骄傲地笑道:“九郎,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谢谢天,让我遇到了你!”
与她拉开些许距离,李治宠溺地伸着食指,轻轻点了下她犹如琼楼般的鼻梁道:“你啊,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陛下还在呢你就那样看着我,怎么又不怕他了吗?”他假颜怒色,话语也带着几分嗔怪,然而,他凝视着她的眼眸中,却倒映着满满的宠溺和赞许。
“因为有你…若非你在身边给了我胆量和鼓励,我哪敢在陛下面前耍花样儿?他即便不如九郎精明,却也是一代明君!”或许,今日折腾地实在有些过了,武媚感到脑袋一阵阵儿地晕乎,浑身好似稀泥般瘫在了李治的怀里,有气无力地眯缝着双眼,软软地说道。
李治低头睨着怀里的她,柔情地一笑。继而,他起身,将她放到床上,为她掖好了被子,竟像哄小孩子似的用手合上她的眼眸,温柔地笑道:“乖,睡吧把眼睛闭上。我给你带了些吃的,等你醒来了,让小红给你热一下再吃。吃完,等消化了再睡,别把胃弄坏了。”
“哧…”她阖着双眸笑了起来,心底涌起一股幸福甜蜜的热浪。手底下却一把拽住了李治的广袖,依恋地问道:“要走了吗?”
李治颌首“嗯”了声儿,必须得走了,虽然是“兄妹”但毕竟这是后宫。按律,后宫是绝对不能留除了皇帝外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坐到榻沿上他睨着她,温柔而坚定地说道:“我还会再来看你,媚儿,你是我的女人,我们在一起厮守的日子会很长很长,一辈子。”
蓦地,李治感到拽着他广袖的那双手加大了力道。
他转脸,见武媚苍白的小脸上带着撒娇倔强的神情。然,从她娇唇中吐出的一字一句,蕴含着真诚和柔情:“不,一辈子不够,下辈子,下下辈子,媚儿都要与你在一起,好吗?”
宠溺地睨着她,李治勾起嘴角笑着问道:“怎么,赖上我了?”
武媚咧嘴,娇甜地一笑,十分的孩子气却又不失真诚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儿。
李治笑意更浓,再次坐到床榻沿上,揽臂将她抱进怀里,低头在她苍白的唇上印下了一个吻。他深情地在她的耳畔说道:“好!媚儿,你便是我李治生生世世,唯一的妻子,唯一心爱的女人!”
妻子啊,他将她视为独一无二的妻子!是啊,她是他的女人,整颗心都属于他。在他将自己剪下的头发给她,示意她结发时,她就该想到,李治是真心爱她的。他还曾告诉自己,新婚那晚,他没有与王妃一起饮下合卺酒,而是将它吐在了绢帕上。
只要想到这些,武媚就感到整颗心,都好似掉进了蜜罐子里。躺在床榻上,她依依不舍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伟岸背影,甜蜜地一笑。
酉时,武媚慢慢苏醒了过来,一睁眼便瞧见小红已将黑漆印花纹的小食案端到了榻上,食案上摆放着李治送来的饭食,是她最喜欢吃的雕胡饭。雕胡饭糯香无比,小丘般的饭堆儿上摆着红枣和桂圆…
红枣和桂圆一个益气补血,一个醒脑安神,都是滋补的好东西!想来,她如今的病情李治也是了如指掌,特意吩咐人这样做的。
想到这里,武媚只觉得心底温暖幸福。她微微扬唇角,苍白虚弱却不失美丽的小脸儿上,展露出幸福甜蜜的笑容。
“娘子,这都是太子殿下专门令东宫厨房给你做的!”
武媚感动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是他给我的心!”
…………………
翌日廷议过后,因刘洎的一句话,李世民心血来潮,说想要带着群臣一起去观赏裕泰饲养的马匹。身为太子的李治,自然是要陪在皇帝身边的。是以,廷议后,他便换了件轻便的袍子,骑着马跟随皇帝李世民和诸位阁老大臣一起,来到距离皇宫不远的西苑。
西苑的东头,是专门关押犯罪被废后妃的冷宫,西边是御马场,专门为皇家饲养骏马的大型马场。裕泰,就是这里饲养御马的小吏。
御马场占地面积,其实不算很大,里面饲养的马匹数量也是能数得过来的,总共不过五十匹中原马,十匹将军们从战场上俘虏回来,当做战利品送给皇帝的草原马。马厩中的马儿虽说毛色,齿龄,脚力均不相等,却是匹匹虎虎生威,昂首摆尾,身体健壮…
看得李世民和随行的大臣们微笑颌首,不住地赞叹刘洎所言不虚,这个裕泰果然是位饲养骏马的能手,非常适合御马监的职务。
走马灯般得,李治陪同父亲走走看看,将御马苑中七十匹骏马浏览一通后,他心里不禁冒出孔老夫子的一句话,“虎兕出于狎,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这些骏马虽说不上是上等的千里马,却也曾驰骋疆场,马蹄践踏过敌人的尸体,也算是在战场上立过功的勋马了。这种马,父亲就该赏赐给将军们,让它们继续在战场上驰骋,不该像豢养宠物一般让它们在马厩中养尊处优,无所事事。
“子善…”父亲低沉的唤声,将他从飘忽远游的思绪拉了回来。李治转身,与父亲相对,似有似无地“哦”了声儿。
李世民手指着马厩中的马儿,不失时机地淳教道:“子善,马虽能代足脚力,日行千里,但也要量力而用,不可滥用之。这就好比我们作为君主的要爱惜民力,不可像秦始皇隋炀帝那样穷奢极欲,滥用民力,最后遭致民怨沸腾导致江山不稳。你明白吗?”
“诺,孩儿明白了!”李治拱手谦逊地说道。
李世民十分满意地冲他点头微笑,继续带着大家向前边走边看。
似乎,裕泰这辈子注定有这么一劫,就在大家陪着皇帝陛下兴致勃勃地查看马儿,议论纷纷,夸赞穆裕泰心细能干,极为擅长养马时跟在皇帝身后的一个侍卫侍卫眼神极好,竟发现这些膘肥体壮的马儿中有一匹公马一条腿上有道不是很明显的疤痕。或许是因为嫉妒穆裕泰得到了皇帝的夸赞,有意要找他的不痛快。或许是立功心切,他指着那匹马的腿大喊了一声儿:“陛下,您看啊这匹公马的腿上有伤!”
“哦?”他的这一声儿故意惊慌失措的喊叫,果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李世民和跟来的诸臣随侍卫指着地方看去…见真如他所言时,
李世民的面色顿时变得铁青,怒容满面。忽地转过身,威严地扫视了一下跟来的大臣,喝问道:“御马监裕泰可在?”
裕泰吓得腿肚子都转筋儿,颤颤巍巍跪在地上道:“陛下,臣就是裕泰。”李世民厉声喝令道:“来人,将裕泰推出去斩了!”
“父亲,您不该杀裕泰!”李治大声喊道。此时,他脸上的神情,也不比李世民好到哪里去。适才,那侍卫见自己奸计得逞后,脸上露出得意狡猾的笑容,十分不幸地落入了李治的眼里。这种无能的卑鄙小人,李治是打心里憎恶和瞧不起的。所以,他要救裕泰一条命!
站在诸臣队伍里的长孙无忌,被他这个举动镇住了,也委实吓得不轻。他惊惧地偷窥着李世民的脸色,很担心太子的劝谏,得罪了皇帝陛下。自从魏征去世以后,朝廷里再没有人敢犯言直谏。再说,向来皇太子劝谏皇帝,也是看着颜色行事,哪里有这样冒失的?
“裕泰敢怠慢朕的御马,就该处死!”李世民生气地说道。
望着横眉冷对,怒火中烧的父亲,李治神情自若,启口劝谏话语是一贯的沉稳:“父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可强求人终生不犯错。裕泰未必就因怠慢而使御马受伤。再说,陛下为了马杀人,会令天下人误以为陛下重视马,轻视人。对陛下的盛誉大为不利!您也看到了,裕泰饲养的御马膘肥体壮,还不足以证明裕泰无罪嘛?”
李治的这番话,就像是一盆冷水,倒将下去瞬时便将李世民那股脱离理性的怒火,浇得烟儿都不冒了。他转怒为喜,面露微笑地冲李治赞赏地点了点头“嗯”了声道:“有道理!”回过头来对跪在地上,吓得直磕头的裕泰道:“行了,你没事了,起来吧!”
“谢陛下不杀之恩。”裕泰感激地说道。
“怎么不谢太子?若不是他提醒朕,你的脑袋可就不保了!”李世民呵呵笑道。裕泰诺了声,转向李治道:“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治微微一笑,语速轻快道:“跪着也不嫌腿疼,还不快起来!”裕泰从冰凉的地上站起身,抬起脸来满怀感激地深深看了李治一眼。
裕泰的这段有惊无险的插曲,在李治转身的那瞬就此为止了。大家陪着皇帝陛下,在御马苑又逛了一圈儿,方才告退而去。
想起适才在御马苑,李治犯颜直谏的情景,就让长孙无忌忐忑不安,心想,皇帝向来是天威难测的,今日太子冒失犯颜恐怕会让皇帝厌烦,认为太子有心与之作对,那该如何是好?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走出家门坐了马车,来到太极宫的甘露殿。
此时,李世民正坐在案前批阅奏章,听到宦官来报说,司徒长孙无忌有急事谒见。听罢,他笑着放下笔管,遂令其请了进来。
须臾,长孙无忌提着朝服下摆,跨过殿宇的高门槛,进了甘露殿侧殿,拱手向李世民作揖道:“参见陛下”
李世民抬起脸来,放下手里的朱笔,合上奏章问道:“你这个时候来说有急事?什么急事,难道突厥又犯边,杀人掠畜了?”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提起袍裾前摆跪拜下来,给李世民磕了个头。他单刀直入道:“陛下!请您原谅太子的无知和冒失吧!”
“呦呦,你这是干嘛啊,快起来!我又没有因此怪罪雉奴!”惊诧中带着几分调侃地说着,李世民已从席子上站起身,绕过案几来到长孙无忌面前,伸手一把将他从冰凉坚硬的宫砖地上拉了起来。
长孙无忌抬脸,蹙眉看着他,一脸的担忧道:“陛下,臣知道,逆龙鳞犯言直谏,固然是美德。可是自古以来,太子犯颜直谏,都躲不了被废和被嫌弃的下场。今日太子殿下明见陛下盛怒,却熟视无睹,言辞激烈。臣唯恐陛下心有余悸,储君乃国之根本,奈何数次废立。”
闻此,李世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拍了拍长孙无忌的肩头,话语却异常的坚定诚挚道:“你倒是说得直接!朕最欣赏就是臣下能在朕做错事时犯颜劝谏,及时纠正朕的过失。子善常年陪伴在朕的身边,是受到朕的影响啊!你就放心吧,子善都没有害怕,你怕个什么呢?”
长孙无忌心有余悸地说:“我只愿陛下心口如一!”
李世民横了他一眼,“嘁”了声儿,有些不服气地嗔怪道:“在你心里,我是这种人吗?”接着,他说道:“子善仁孝睿智,非诸皇子可比!太子之位,除了他,我再也想不到,谁比他更合适了!”
“臣谢陛下!”有了他这番肺腑之言,长孙无忌心里悬着的那块儿石头才算“咕咚”一声儿落到了肚子里,心安理得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