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快马加鞭,李治君臣主仆五人在戌时初刻,赶回京城长安,在南边朱雀门分道扬镳。曾荣与长孙蔷儿,回各自的官邸住处,李治则带着陈延年等贴身宦官、侍卫,转道儿回到了保宁坊的驻京官邸。
骑着马儿刚进夯土围墙,还未走到官邸木栅时,便有官邸的,伺候王妃的一个小宦官,犹如屁股后面插了火箭一般,飞速跑到他们面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禀报道:“大,大王,大王,王妃叫小的出来瞧,瞧大王回来了没有,如果回来了就,就禀报大王说,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来了,在官邸大厅等候大王,有重要之事与大王说。”
李治嗓音上扬地“哦”了声儿,转过脸往后望去,却未见赵国公官邸的车驾停放在何处,不禁蹙眉,回过头,慑了一瞬那小宦官,幽深黑亮的眸子中,划过一道冷冽犀利的寒芒,话语也变得格外的威严,沉声质问:“你此话可当真?寡人怎么没有见到赵国公的车驾?”
“噗通”一声儿,那小宦官已屈膝跪在了地上,五体投地,吓得头也不敢抬,话音发着颤儿,战战兢兢地回禀道:“大王明鉴,小人怎敢欺骗大王,赵国公是真的过府上来了,只是他没有坐车而是骑马来的。现下,赵国公的坐骑还在后院的马槽内喂着呢!”
“行了,起来吧!”李治剑眉一蹙,话未落,人已穿过那小宦官往木栅内的官邸大门而去了。身后,传来陈延年的话语,带着几分“倚老卖老”的架势:“猴崽子,别以为跟了王妃,自己就长了辈分儿身份,学会狗仗人势了!你给咱家记清楚了,这个家,永远都是大王是正经主子,最大的主人!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了大王!”
“诺,小的不敢。”那小宦官低声下气,战战兢兢地说道。
果然,他没有那么大胆子敢欺骗李治。果然,当李治在保宁殿玄关处脱了靴子,跨进门槛的霎那,看到了长孙无忌的身影。不止只有长孙无忌的身影,还有那个女人——王擅。虽说,早已预料到她会在此,但在见到她的须臾,李治还是感到心底升起莫名的反感。
“哦,舅伯,您看大王回来了!”王擅虽在和长孙无忌说话,但,一双涂抹着桃红色眼影的丹凤眼,却定定地望着门口脱履放剑的李治。瓷娃娃般漂亮的脸蛋儿上,竟洋溢着爱恋的笑容。话未落,人已从席子上跳了起来,欢快地踮着脚尖儿跑到李治身边,亲热地挽过他的一侧胳膊,眸子眨也不眨地偏头望着李治,娇嗔道:“大王,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呢,您看,舅伯他在这等了许久呢!”
“舅伯来了!实在对不起,今日难得的好天气,蔷儿非缠着我,让我陪他去郊外遛马。没想到舅伯会…赖您久等了。”李治嘴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淡然的笑弧。一双幽深黑亮的眼眸,看也不看王擅一眼,只是望着坐在席子上的长孙无忌,话语颇为亲热。
“呵呵,没关系,没关系。”长孙无忌摆手,笑眯眯地说道。
人却依然跪坐在席子上,没有半分要起身行礼的意思。虽是甥舅一家亲,他又是李治的长辈。然而,古时是重地位不重辈分儿的。李治这个外甥的地位,却是比他这个做舅舅的要高出很多的。
对此,李治早已见惯不怪了。他嘴角微微一扬,勾勒出一抹淡然的笑意。他不着痕迹地,将被王擅挽住的那条胳膊抽了出来,恭敬地以小辈儿之礼向长孙无忌作了个揖道:“拜见舅伯!”
长孙无忌见此,乐得笑眯了双眼,嘴咧地都快合不拢了。他微微一侧身,将王擅旁边的那个席子拖到自己跟前,笑着招了下手道:“快来,坐到舅伯身边来!哎呀呀,舅伯今天是给你带好消息来的!”
好消息?其实,根本不用长孙无忌启口,李治自是知道他所言之的好消息所为何事了。然,他却做出一副愿闻其详,聆听恭顺的样子,像个听话乖巧的孩子般,提起袍裾,屈膝跪坐在长孙无忌身边,偏着脸,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长孙无忌,痴憨地问道:“什么好消息啊?”
“当然是太子被废的好消息啦!陛下终于下定了决心,令中书令左仆射房玄龄写下了废太子的诏书!雉奴啊,你的机会来了!哈哈,你说这还不算好消息吗?其实,舅伯我早就想让你取代李承乾了!”
这话,长孙无忌说得颇为兴奋,好似一位投资攥了大钱的商贾般,激动地,说话声线都在不由自主的颤抖。
“什么机会?”李治俊朗英气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恰到好处的茫然神情,探寻地问道。
还未等长孙无忌启口,坐在一旁的王擅便将话头抢了过来,直言不讳地说道:“什么机会?当然是做太子的机会啦!大王,舅伯此来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你,太子被废,您就有了争夺新太子之位的机会!”
闻言,李治猛地转过脸,一道冷冽凌厉的眼神,毫不客气地向王擅射了过去。他蹙起剑眉,训斥道:“擅儿,还不快回你屋里玩去,也不看看舅伯坐在这里说话,哪里轮得着你插嘴!没规矩!”
王擅不禁一怔,说实话,新婚以来,李治都是十分宠她,忍让她的,从未像现下这般,拿出夫主藩王的架势,在“外人”面前冷着脸教训她。头遭,才让她感到万分委屈。她撅起嘴,眼皮儿朝上冲李治翻了白眼,扭着腰任性地说道:“大王,你…难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嘛!”
“擅儿说得对,说得很对!”长孙无忌一面笑着打哈哈,一面横目瞪了一眼李治,那张清俊儒雅,却渐渐发福的脸上,尽显责怪的神情。他伸着又粗又短的食指,煞有介事地训斥道:“你啊,多大的人了,也不知让着点儿擅儿,她可是你这辈子最亲的人了!再说,人家擅儿适才所言,也是颇有些道理的!换了你,你能说出来嘛?”
说心里话,他也颇觉得这个外甥媳妇儿,的确不是个懂事的主儿。不但不懂事,还极为任性骄横!说到底,都是被同安长公主那家人给惯肆的。然而,利益,共同的利益比什么都重要!这个王擅,她婉约贤淑也好,骄横任性也罢,都不过是他获取更多权势富贵的一枚棋子罢了!而李治这枚棋子,却必须懦弱无能,必须是个软柿子!
是以,闻此,见此。他自然将天平倾向于王擅了。
纵然,长孙无忌将这戏码演得足足的,哄得骄横任性却简单愚蠢的王擅闻其所言之后,顿感心花怒放,认为晋王的这个舅伯,心底是向着她,与他们王家利益相投的。然而,长孙无忌不知,眼前这个,他一直认为懦弱无用,犹如糯米团子般好摆布的外甥,却是个比他的演技更为炉火纯青之辈。他此话音一落,李治便故作委屈状地撇了下嘴说道:“舅伯,你真是偏心,有了外甥媳妇儿就不疼外甥了!”
哈哈哈哈,长孙无忌自是不知他在做戏,更不知适才自己做得那出戏也被李治看得通透彻底。完全被他这副吃醋的样子,逗得开心地大笑起来,信以为真。想着,这个雉奴,真是徒有其表啊!看着英俊威武,实际上却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儿!须臾,他敛住了笑,疼怜地拍着李治的背说道:“孩子气!擅儿所言,的确是我要跟你说的话!”
李治瞪大了双眼,怔怔地望着他,故作无知地望着他。
长孙无忌蹙眉,煞有恨铁不成钢之势地瞪了他一眼。心底却乐开了花。呵,这样的李治,才是叫人放心利用的,难道不是吗?然,他又不能这么直统统地表现出来。他必须装作一切都为大唐江山考虑,为李治考虑!于是,他语气故作不耐地说:“当然是做新太子啦!”
李治颤抖了一下身子,装出一副胸无大志,颇无自信的样子,故作惊恐之态地连连摆手道:“舅伯你,你是让我想着做,做新,新太子?舅伯,你这不是在跟甥儿说笑话呐!纵然,纵然大哥的太子被废,不是还有四哥李泰,三哥吴王李恪?这皇位,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再说,我哪里有能力做太子呀,他们各个都比我强。”
长孙无忌使劲地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故意吊他胃口问道:“此言差矣!雉奴,我上次将你抄写的《兰亭序》拿给我的朋友,也就是新任谏议大夫褚遂良看了,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舅伯,褚遂良是咱大唐,除了欧阳询外有名的大书法家啊!你将我的那名不经传的字,拿给他看,不是存心丢我人吗!”李治提起茶壶,为长孙无忌倒了盅茶笑嗔道。
“哎呀,差矣差矣!他说你的字浑厚大气,很有帝王之风啊!”
啊…听此言,李治心中颇为自得雀跃。然,他却表现出更为惶恐不安的样子,俊朗英气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显露出胆小怕事的神情。他连连向长孙无忌摆手,怕怕地央求道:“舅伯,舅伯,甥儿求您别再说了!这种话,怎能随便乱说呢?若是被陛下知道了…呜呜,大哥这才刚被废,…您还要不要甥儿有好日子过了?”
嘁…长孙无忌“嗤”地一笑,完全不顾一旁有王擅在场,须得给李治这个做夫主的留几分颜面,便伸出粗短的食指似是宠溺,又装作怨其不争使劲地戳了下,李治犹如日角般的额头笑道:“瞧把你吓的,你怎么就不如你的哥哥们胆子大呢?都一个娘生的,我就奇了怪!”
冷笑,这个老奸巨猾,精明老辣的长孙无忌,居然这么轻易地
就着了他的道儿,上了他的套儿。俗话不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无平日中给他一个软弱无用的孬印象,以长孙无忌的狡猾,岂能如此轻易地上当?看来,平日的功夫真的没白费!
李治讪然一笑,撇嘴耸了耸肩。他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双手一摊,似是自嘲地笑道:“舅伯,你可都看清楚了,我李治就是个胸无大志,胆小怕事之人。舅伯,您说,胆小鬼怎么可以当太子呢?”
王擅拍掌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花枝乱颤儿。
闻此笑声儿,李治转脸,飞速地扫了她一眼。此时的王擅,在李治的眼中心底,与平日里撒泼骄横的泼妇样儿迥然不同。此时的王擅,倒是更像个拖着扫帚的巫婆一般,笑声桀桀,古怪啁哳令人更加厌恶!他幽深黑亮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冷冽的寒芒,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然,俊朗英气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厌恶嫌弃的表情。
“我说你能坐上太子的位置,你就能当上太子,你等着吧!一切有我和你姑祖母操持运作,你什么都不用操心!”长孙无忌说罢,就要站起身,李治即刻从席子上跳起身,弯腰搀扶着他站了起来。
继而,他又亲自将长孙无忌跃上马背,眼看着他松了马缰,挥鞭纵马,一路绝尘远去无影,方才算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