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李治带上了父亲赐下的那盒珍贵的鹿茸,骑马来到距离西市一百步左右的安庆防。
魏征的官邸,就坐落在安庆坊的夯土围墙内。与其他官员府邸,或藩王驻京官邸不同的是,魏征的府邸在安庆坊内没有设木栅,与其他居民的房屋没有分开。是以,无论是步行还是坐车、骑马,从坊门进了围墙。便能直接骑着马走到魏征的官邸大门口。
朱色,乃是达官显贵,朝廷重臣官邸大门的统一规格。
魏征官邸的双扇门便是这种颜色,俗称朱门。大门下,是用夯土和泥垒成的上门石阶,共有三层。与别家不同的是,魏征官邸外大门口并未有两只蹲坐在高台上的石狮子。
李治缩唇“吁”了声儿,与此同时单手一拉马缰,马儿便在魏征家门口停了下来。他单手拽马缰,翻身跃下马背。脚踏实地后,跟随而来的宦官陈延年,赶忙上得前来,牵着两人坐骑的马绳,来到门前的榕树下,三下五除二地将马脖子上的绳子,拴在树干上系好了,方才转身步上石阶。抬手摸到兽环“啪啪啪”叩了几下。
“谁啊?”门里传来一阵儿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延年扯着尖气儿的嗓音扬声回应道:“来者为晋王是也,奉陛下之诏特来贵府探望,代圣向魏特进转述君臣之义!”言毕,他转脸,看到李治扬唇,冲他微笑以示对他言语满意,方才放下心来。
须臾,但听得门里“桄榔”声儿,似是里面的人,撤掉了栓门的横木,横木掉在了地上。随之,朱红色的双扇大门“噶”地从里面打开了。映入李治眼帘的,是一位相貌身量各方面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仆役。他瘦高的身材,穿着件陈旧的青色短打,头上裹着黑色幞头。
这日,李治没有穿戴正装,而是一袭素雅的湛蓝色盘领束腰的宽袖锦袍,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头上裹着黑色缁布垂脚幞头,脚蹬乌匹长靴。在那个靠着服装衣着辨认身份的年代,即使李治相貌如何英俊倜傥,丰神飒爽颇具王者气度,就这身装扮,若不严明身份,神人也难以看出他的真实身份,更何况是魏家的一个普通仆役?
陈延年,作为李治的贴身宦官首领,此时也是一身普通仆人的装扮,双手捧着一个红木雕花的匣子,规矩恭顺地跟在李治身后。
仆役上下打量了李治一番,蹙眉摇头,以辨认真伪的口气问道:“你,你真的是晋王,是陛下派来探望我家主公的吗?”
面对他“无礼”的质疑,李治非但不以为仵,反而冲他扬唇一笑,不答反问道:“难道,你认为寡人不像吗?”
话落,他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拿给仆役看。
仆役听他自称“寡人”又仔细看了一下他手中的那枚玉佩。玉佩上雕琢飞龙中间刻了两个字:“晋王”翻过去便是李治的表字:“子善”由此,验证了李治的身份,他再无可怀疑。仆役不禁心中一凛,连忙摆手解释道:“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身为天朝藩王却半分架子也没有,与别的藩王不一样,与太子殿下也不一样。”话落,他赶忙让出条道,左手手掌向上,恭敬地说道:“晋王请——”
李治颌首“嗯”了声儿,转脸对魏家仆役道:“虽说,寡人为藩王,身份位尊,理应走在你的前面。然,魏府寡人却是头一次前来,两眼一抹黑还得劳烦小哥儿给打头阵,为寡人带个路。有的时候,这规矩礼节,也是需要依着情况变通的好!你说,是吗?”
“诺,晋王所言极是!”魏家仆役恭敬地应道。
魏征的官邸大院儿,充分地体现出了他虽身在大唐愈加富庶之时,却依然保持为官清廉,生活简朴的优秀品质。
官邸主厅前两边的花圃,既不见牡丹也没有芍药、月季,而是种了满圃的兰花和木芙蓉。虽无牡丹芍药那般倾国倾城,月季般争芳斗艳却有种清雅之美。木芙蓉开满树梢,朵朵娇媚小巧很是漂亮。
官邸的房屋多为夯土砌成,只有正厅西边的那套房是瓦顶白墙。即使是在院落做活的下人,仆妇也只有一两个,与其他那些个贵胄显达官邸的飞檐雀楼,翡翠琉璃为瓦,红木为栋梁,府中丫鬟仆人,妻妾儿女一大群的奢华,根本无法同日而语,尤其是同安长公主的官邸。
在魏家仆役的引路下,绕过官邸花圃,李治主仆来到官邸最里的一处房屋,与前厅一样,也是座简朴的夯土垒砌的房屋。李治瞬了一眼,面前这座夯土垒成的房屋,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心想,魏征虽非贵胄门阀出身,但身为阁老相公,又是太子少傅,也算是位高权重。却住在这样一座破旧简陋的房屋中。看来,魏征在朝中,不但是个敢于犯言直谏的忠臣,也是个难得一见的清官啊!
正神思着,仆役那清脆的话音灌入了他的耳膜:“晋王,我家主公就住在这幢屋内安养。您稍等,小的这就上前为您禀报主公。”
待李治应了声“嗯”,便转身噔噔地走上屋前台阶,扳手“哗啦”一声儿拉开了没有刷漆的百叶推拉门。没有脱鞋子,只是站在玄关下高声禀报道:“主公,晋王奉陛下委托,前来官邸看望主公。”
话落,便听得屋内,传来魏征因咳嗽而沙哑的话音:“咳咳,快请晋王进来啊!”
话落,李治人已站在了魏征的病榻前,一把握住魏征枯瘦的双手,自上而下地,睨着因剧烈咳嗽,气喘而面部泛着病态潮红的魏征,十分感性地,唤其表字与之道:“玄成,你如何病得这幅模样?”
“卫曾,去,去给晋王倒杯水来!咳咳咳。”魏征原本平躺在榻上的身子,微微地支起,一面吩咐着那仆役,一面招呼李治。他说起话来很吃力,一边咳嗽一边说:“大,咳咳晋王,您快坐下吧!”
“诺”卫曾应了声儿,走下了台阶…
“咳咳,寒舍没有好的茗道款待晋王,又无现成的米粥。一杯无味白水,还望晋王不要嫌弃,只当解渴的蠢物来饮便可。臣的病咳咳,都是因延误了治疗的时机,才,咳咳才给拖成了这样。咳咳咳,如,咳咳,昨日咳出了咳咳,咳出了…血。想来,也就这么几天阳寿了。”
魏征咳得连句完整的话也,说得艰难无比,连续被咳嗽和气喘间断。更令人揪心的是,他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咳嗽气喘憋得苍白消瘦的脸庞,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越往后说,咳得越是厉害。
闻此见此,李治不禁蹙眉,心下惜之,这样难能可贵的人才贤臣,偏偏被李承乾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雕不成器的朽木气得落下如此严重的气疾之症,活活地糟践成了这七分鬼三分人的模样,真是…暴殄良臣啊!思之此,他吸了下鼻翼,轻轻地拍了下魏征青筋凸暴,枯瘦如柴的手,启口话语敬重之中,带着些许哀悯地劝道:“玄成,不要再多说话了,接下来你只管听着寡人说,赞成了你就点点头,若不赞成寡人所言,你就摆摆手,好吗?米粥也好,白水也罢,都只为了止渴而已,寡人不在乎的。茗道,寡人甚少接触不用也罢!”
魏征扬起嘴角,虚弱地一笑,顿感宽慰地望着面前的这位年轻藩王。虽说,如今他病得厉害,卧床不起,只因咳嗽气喘,沧桑的脸颊憋出的不正常潮红,精神也萎靡不振。然而,他望着李治的那双狭长的眼眸中,却闪亮着犹如星子般明亮的光泽,心底也是极为敞亮的。为大唐还有这么一位仁慈宽厚,聪慧机敏的嫡出藩王感到心中慰然。
自从称心死后,李承乾越发地不求上进,整日与汉王李元昌,贺兰楚石等人厮混,不管白天黑夜地黏在一起看歌舞,玩胡姬…经他安插在东宫内部的探子汇报说,太子近些日子来,经常会见吏部尚书侯君集,杜楚客等朝廷重臣,将他们请到东宫密室。一呆就是五六个时辰才散。这些人宦海沉浮,早已成了人精,岂无防人之心?一到开会便将所有仆役宦官,婢女内侍赶得远远的,不唤则不许靠近。是以,探子也不清楚他们每次聚会,到底说了些什么。虽然如此,然多年政坛官场上的经验告诉魏征,太子李承乾与这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互通有无,私下密会,已不再是昔日与属臣一起商议对付魏王那么简单了。
这样的皇太子,还有什么可以挽救他的呢?
魏王李泰虽才华出众,博学多识颇得陛下赏识器重,然却是个野心勃勃,阴险狡诈,为夺走太子之位半分兄弟之情不念的人面禽兽。多年来,他对太子李承乾的栽赃陷害,毒计相戕还少吗?
一幢幢,一件件,魏征都是冷眼旁观,看得清楚明白的。
是以,对李治的这番建议,他颌首以示赞同。
“玄成,”李治一面充满敬意地称呼他的表字,一面转身从陈延年手中接过装着鹿茸的漂亮木匣子说道:“这鹿茸,是灵州的真珠可汗进献给陛下的珍贵补药,陛下心底想着你,想你生病了,若吃了鹿茸,不敢希求痊愈,却也希望你的病因此物能缓解些许。他一直想亲自来看你,与你叙叙这十七年来的君臣情谊。然因朝政繁忙,又要接待前来拜见的真珠可汗。是以,才不得已不令我代他来看你。”
言毕,他便见靠在枕头上的魏征,已然热泪盈眶,鼻头微红,敷敷地吸着鼻翼。李治心下料知,定是魏征被自己的这番话感动了。他微微地,不着痕迹地笑了下,继续感性地说道:“贞观六年时,你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疏,建议陛下仿效文景成康,在大唐初建,诸事草创之际,实施休养生息的政策垂拱而治以安民心,积蓄国力。陛下说,此等治国安邦良策,他当谨记于心,片刻不敢遗忘必然照此实行。为了时常提醒自己,陛下特令阎立本将你的这份奏章,腾在了甘露殿的屏风上。这么十多年了,他一直都坚持,每天将此文默念一遍。警告自己,提醒自己克制私欲,不为犬马声色迷失自我,奢靡贪功,步上隋炀帝的老路。今日来之前,陛下对寡人说,这十七年来,他最倚重之臣,莫过于公。若非公敢犯言直谏,在关键时刻劝谏他,要他知错改过,提前将错误决定扼杀,大唐断然不会有今日之繁盛,百姓的生活也不会得到改善。是以,彼时寡人虽年幼,但对玄成之名如雷贯耳,心生敬佩。今日得以奉陛下之命,前来看望玄成,乃寡人之幸!”
话落,耳边传来卫曾恭顺中携着敬意的话语,距离很近就在身畔:“晋王,请用。”闻此,李治转身见得卫曾躬身,端着一盅冒着热气的白瓷杯双手奉上。他连忙从卫曾手中接过白瓷杯,放在嘴边吹了吹,轻轻地,试探地抿了一小口觉得有些烫,故而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魏征谦逊地一笑道:“大王啊,大王真是谬赞微臣了。微臣哪里有,咳咳哪里有您说的那么大功劳?犯言直谏,咳咳,不过是想让陛下觉得,臣还有些用。臣也,也是为了保住性命而已。”
保命,真的只是保命吗?虽然,你魏征也有心救赎当年背叛伯父李建成的罪过。但,你心底思想最多的,恐怕还是这泱泱的大唐江山吧!想至此,李治心中愈发地敬重魏征了。他敛笑,神情肃然地说道:
“魏相公太谦虚了。保命,自古以来的朝臣敢犯言直谏者,犹如凤毛麟角。一些敢于直谏者,又有几个保住了性命?即使遇到像汉武帝那样英明神武,雄才伟略的帝王,司马迁也躲不过因犯言直谏遭受宫刑之辱。您说,您的犯言直谏只为保命,寡人不信!你魏征,终究是难得的贤相谏臣,您忠心大唐,忠诚于陛下,是值得敬佩的人。”
闻此,魏征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深感晋王聪慧通透。
金乌西落,晚霞满天之时,李治方才离去。
他前脚走,魏征便令这名叫做卫曾的仆役,将自己为太子求情,劵写的奏章丢尽了火炉子里。虽然,卫曾照办了。但,当他低头,眼看着火炉中的那份奏章一点点被燃起的火苗儿化为灰白色的灰烬,忽然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心疼和疑惑。他不解问答:“主公这是甚意,为何将这份呕心沥血写成的奏章烧掉?这,这可是…”
“这份心血,算是白白浪费了!”魏征平躺在瓷枕上,双眸盯着罩着帐的顶,幽幽地叹了口气,毫不避讳地将心中所思道出:“为太子求情,我并非为太子一人之利益,而是不想陛下在废了太子之后,为某人花言巧语迷惑一着不慎,为大唐选择了像隋炀帝一样的昏暴之君,危害社稷。如今,我见了晋王之后,不知怎么的就放下心来。倘若陛下能以晋王取代太子,成为新的储君,那可真是社稷之福啊!”
他这话,说得意有所指,不言而明。即使是卫曾这样心思单纯的仆役都能听出其中意思。魏相公一直担心的事,就是陛下因私心所爱,让狡诈狠毒的魏王李泰取代太子!所以,才在张玄素辞职后,自告奋勇地出任太子太傅,想着努力将太子拉出泥潭,走上正道儿。
其实,正如晋王所言,主公并不是为保住性命,救赎背叛成为大唐第一谏臣的。他心底,装得最多的东西,就是大唐的江山社稷!
卫曾面色肃然道:“小的观望晋王此人,窃以为不论是相貌,还是言行举止都异于其他藩王,更比太子强上百倍不止。小的也希望陛下能让晋王取代太子,得到天下!”
魏征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感叹道:“是啊,晋王异于诸王,诸王之谋在于私心私欲。晋王之谋,在于天下!”
“晋王之谋,在于天下?何意?难道诸王相争,所谋的不也是天下吗?”卫曾蹙眉,颇为不解地望着病榻上的魏征,疑惑地问道。
魏征有气无力地解释道:“诸王相争,谋得是个人的权力而已!孔子曰,小人谋权为私,君子谋权为政。看似都是谋天下,其思想理念却大为不同!晋王其人,我冷眼观察了数年,知他软懦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给人制造的假象而已。事实上,陛下的十四个皇子中,唯独他,才是真正具有帝王之才的人呢!他的心太大了,大得能够包容整个天下。此种人谋权便是为天下,为江山社稷!说句不老实的话,即使陛下也未必有我了解他的儿子们。尤其是对晋王的了解。”
话落,便是剧烈的咳嗽和气喘…
贞观十七年暮春的一天,魏征在家人的围绕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闻讯,李世民不顾天子之威,竟当着诸臣的面儿,掩面哭泣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玄成,就是一面为朕纠正过错,勘察得失的人镜。如今,此镜逝去,谁还能像他那样不畏龙威,及时正确地为朕纠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