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林坊,不论是官邸木栅内,还是外围的夯土墙外,此时已被李治迎亲的队伍和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堵了个水泄不通。
长安皇城根儿,除了晋王李治住的保宁坊是独立门户外,其他一百二十八坊清一色为官宦,或是贵族和百姓中富户杂居。坊外是夯土墙围了一大圈儿,坊内还有将贵族官宦与百姓、商家租房隔开的木栅。坊内设有便于居民生活的店铺、饭馆和娱乐场所,形式类似后世的小区。隆林坊距离东市很近,东市是大唐京都长安最繁华的商业街,平日里,坊内外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已然十分热闹。这下,赶上晋王娶亲,娶得还是坊内最了不起的王氏独女,坊内就更加热闹非常了。
用过早膳,还未到巳时,李治已一切就绪,骑着马,引领着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隆林坊接新娘了。可是,一直到傍晚戌时,足足等了两三个时辰,也未见着新娘王擅的影子。
偏个儿结亲的日子,是个足足的艳阳天,太阳热辣辣地炙烤大地,颇有夏日到来的势头。太阳大,人也是如山如海般更是热的大伙儿挥汗如雨,犹如久旱的麦苗儿一个个都蔫蔫儿地蹲在了地上。
李治却依然挺直如松般地骑在马背上,忍受着暮春突如其来的燥热,坚定而强悍地继续等待。此时,他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肤,被毒日嗮地红里透着黑。如日的额角,大颗的汗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落着。
背上的汗水,将白色的中单和炫黑色的深衣,都淋了个通透。若非习武之身,身体练得足够强悍健硕,恐怕早就昏厥过去了。鼻端触及到的,是拥挤在隆林坊巷子里各式各样人身上汗水的酸味儿。
忽的,听得王家仆人走出大门儿,涛涛地将适才王翁主的话,一字不落地对李治,以及迎亲的队伍说了一遍,立刻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大伙儿议论纷纷,多得是指责王擅骄横自私,竟连大唐宗室藩王也敢不放在眼里了。当然,这些议论的人,都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迎亲的队伍中人,早已受了李治的**,不论王家翁主如何闹腾,无理取闹,都不许说一个“不”字,心底再如何生气,也决不能让人看出,咱们晋王官邸来迎亲人的不满情绪。
骑在马背上的李治,在听罢这番话后,嘴角略略扬了下,勾勒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转瞬之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了。对于王擅的自私蛮横,他是早有所料,甚为了解的。是以,对她能说出这番话丝毫不足为怪。家仆话音刚落,李治扬声唤道。“来人!”
晋王贴身宦官陈延年,此时正蹲在木栅前闭目养神儿,忽听召唤,整个人犹如电打了般从地上弹跳起来,仿若撒手兔子般快速地跑到李治马前,气儿也顾不上喘一口,躬身,语速极快地问道:“大王何事?”
李治语速轻快,话语利落中,带着不容置喙的果断和威严:“你即刻快马赶回官邸,告诉厨子按着王妃的吩咐,做道醋溜珍珠凉拌火鸡!即使做不来真正的,也要照猫画虎地做个像模像样的!快去!”
陈延年一懔,却也不敢多言,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儿“诺”后,跃上马背,甩了一鞭子“嗬”地一声儿便骑着马儿绝尘而去。
“哒哒哒”这时,一阵儿清亮的马蹄声儿,在王家仆人再次进入官邸大门儿后,由远及近地传入李治的耳膜。是长孙蔷儿,在听到那番学腔之后,他已单手抓着马缰,腾身跃上了马背向李治这边而来。
当两匹马并肩而立时,长孙蔷儿从胸袋里拿出帕子,体贴地为李治拭去额角和脸颊上的汗水。他凑近了李治,放低了话音讪讪地笑道:“大王,醋溜珍珠凉拌火鸡,这是道什么菜?”
李治“嗤”地轻轻冷笑了声儿,那张被烈日晒得成红黑色的俊脸上,却好似罩着三尺来厚的冰层。他以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得到的话声儿,讽刺道:“什么菜,还用得着问?自然是祖宗菜!哼,也亏她想得出来!真是有其祖必有其孙!”
“可是,您适才却…却令陈延年回去传令,按着她说得去做。娘啊!这道菜该如何应付呢?您也是看到了,这位小姑奶奶的脾气…”
说这话时,长孙蔷儿完全收起了适才的顽皮戏谑。他苦巴着一张和李治一样晒地发黑的脸庞,将漂亮的眉宇皱成了深深的“川”字。
话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李治却胸有成竹地一笑道:“不怕!”
长孙蔷儿压低了声音,转移话题道:“大王可听见,适才那些百姓,都是如何议论您的吗?他们众说风云,有的说您脾气好,性子软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身为高贵的藩王,却半分架子也没有。今后,定是让这个王家翁主吃得死死的。有的说,晋王也真是的!娶谁不好,偏娶个这样的活祖宗供在家里,不要说主持中馈了,不败家就该给菩萨烧香了!这个晋王可真是,真是…不给自己找气受,添堵,是不是浑身不舒坦?”他刻意地隐去了那个大不敬的字眼——犯贱,然而,即使他不说,李治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是这两个字。
其实,那些围观百姓的议论,李治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毕竟是些升斗小民,平头百姓,思想单纯,以为我就是个受虐狂,吃饱撑着给自己娶了个活祖宗回家供着,添堵受气,作践自己。语言虽说粗鄙,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然,他们的心还是好的,善良的。他们不希望我娶王擅,给自己个儿找不痛快不舒坦。然而,他们却无法得知和理解,我为何娶王擅!
与其说,这几个时辰,我呆在这里任由太阳暴晒,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只是为了迎娶这样一个骄横刁蛮的女霸王为妻。不如说,我是为了娶皇位!这个女人,她是我登上皇位独一无二的阶梯!
正是如此思虑,故而在听罢长孙蔷儿的一番学舌后,李治非但不生气,反而无所谓地一笑,颇感兴趣地问道:“还有呢?”
“还有的,说晋王的忍耐性真强!”
李治眯着眼线,淡然一笑道:“就让他们说去吧!”
长孙蔷儿“嗨”了声儿,在马上坐直了身子,单手抓着马缰,另一只手耷拉着,捏着根儿皮鞭。他从心底,由里向外发出这样的感慨,压低了话音道:“大王的心胸真如大海一般宽阔,深邃,不是普通人能够攀及比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拥有的。即使是陛下,这般精明英贤,资历雄厚的人,也无法真正了解您,就更别遑论他人了。”
话音刚落,官邸朱红色大门儿“噶”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王擅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昂首挺胸傲娇十足地,出现在官邸大门口了。
但见她一袭翠绿色对襟广袖的翟衣,里面穿着条褐红色抹胸长裙。翟衣上,绣着百鸟朝凤的花哨图案,褐红色的裙子上,也镶着闪闪耀眼的金边儿。裙尾很长,足有三四米长被四个童男童女在她身后一人拿一角,一人拿着一边儿。她鬓发如云,两边各插六枝镶金珠花簪子,簪子上,垂下珍珠步摇。乌黑的秀发梳成华美的双环望仙髻,发髻前,攒着一只金黄色的凤凰。头儿衔在凤凰的嘴里,垂落下几串儿亮晶晶的金片片儿。如此繁重复杂的头饰,却没有将她高贵的脖颈压折了,可真是她的与众不同了。
除了簇拥着王擅出门的婢女外,还有同安大长公主和魏国夫人柳氏,以及王擅的父亲王仁佑、祖父王裕,叔父王谦、婶母柳氏等长辈。
早在王擅出门之时,李治就已跃下了马背,迈着方步地走到王家长辈和王擅的面前。他叠手加额,深深地向长辈们作了个揖。起身后,违心地向王擅摊开了左手手掌,示意她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掌中。
王擅就像一只傲娇的孔雀般,在繁重复杂的头饰的深沉压迫下,却依旧努力地挺着白皙细长的脖颈,昂着自恃高贵的头颅,丹凤眼的眼皮儿向上翻着,看也不看李治一眼。她软塌塌地,将自己的右手放到了李治的手心里,样子一丝半点儿地不像个新婚出嫁的新娘,倒像是西方世界中高贵的女王,将手伸向她的臣仆一般。
在旁的一众王家的族长、长辈们以及堂兄堂弟们见此,乐得一个个嘴都咧成瓢,合不拢了。在他们眼里,心底,他们家王擅和英俊倜傥的晋王真是怎么看怎么般配,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子善,我们擅儿就交给你了啊,以后可得好好待她。”说这话的,无疑就是同安长公主。话落,她拖着华丽的裙子步态,优雅地来到新郎新娘面前,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地说道:“快去吧,你们小两口儿好好生活,好好吃饭,来年生个胖娃娃!”
生孩子?哼,只有傻子,才会跟这种女人生孩子!
倘若她患有天生无法生育的疾病,该有多好?不过,即使她能生出孩子,身体没有不可告人的毛病,寡人也断然不会让她生出一男半女,阻挡在我将来坐稳皇位,加强君权的道路上!
听了同安大长公主的这番话,李治心底这样想。
然而,他那张晒得红里发黑,却依然不减俊朗英气的脸上,却恰到好处地挂着一抹憨然的笑容。他一语双关地向同安大长公主表示,定然会善待王擅表妹,给她,她想要的一切!
同安长公主被他的这番话,哄得满心开花,乐得催促他们赶紧走。
于是,在一群人的祝贺声儿中,李治将王擅扶上了摒车,待她坐稳了,自己方跃上马背带着迎亲队伍,一路喜气洋洋地返回晋王官邸…
婚礼,唐朝人和先前几个朝代的仪式大同小异,都是在午后举行婚礼,戌时摆开宴席,请客吃饭。但是,由于王擅这个新娘子,戌时才被李治接回官邸,故而只能在戌时三刻举办婚礼,拜天地,敬父母,饮合卺,系结发直到子时,方才在官邸掌了灯,正式摆开婚宴。
这时,所有的客人,都已到齐了。
客人大多是宗室贵胄和皇亲国戚,关系远的,关系近的都有。比如合浦公主夫妇,衡阳公主和阿史那社尔、赵国公司徒兼门下侍中长孙无忌和其妻柳氏,长子长孙欧与妻子清河公主,次子长孙冲与未婚妻番阳公主等,除此之外,还有些驻京的藩王,比如魏王李泰,汉王李元昌等,他们有的是真心祝福,有的,完全是处于礼仪,送了很多珍贵的礼物。比如金步摇、红珊瑚项链、玛瑙首饰啊等等。
让李治真心感动的是越王李贞,虽远在封国不能来参加婚礼。却派人万里之遥地送来了新婚贺礼。越国地处东海,就地取材,送来的贺礼,自然是最为名贵的一颗东海夜明珠。
李治举着酒樽,到各个席前向前来道贺的宾客们敬酒,酒到杯干。
那些个跪坐在自己食案前的客人们,也客客气气地欠身回敬,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恭喜晋王,新婚大吉,早生贵子恩恩爱爱…”
与往常一样,在众人面前,李治收敛起他的城府,他的心机,他的智慧谋略和他的野心,恰到好处地将自己装扮成与他本性截然相反的模样,让宾客们一致认为晋王是个憨厚单纯的无害之人,从而让某些人对他放松戒备和警惕。因为,如今太子虽有谋叛之心,又有所准备。然而,太子尚未真正垮台。太子在,他又如何能与魏王一较高下?
就这样周而复始地推杯换盏,谈笑调侃一直热闹到子时,方才散了宴席。此时,李治已喝得有些微醺了。俊朗英气的脸庞上,染上了淡红色的两抹酒晕。走路,虽未到扶墙人架的地步,却也微微的摇晃。
长孙蔷儿走上前,一把扶住走路微有些摇晃的李治,睁大了眼眸,歪着脑袋望着他问道:“大王没事吧,要不要先喝些醒酒的汤汁?”
李治摆了摆手,摇头笑道:“你回去吧,我没事。”
“真,真没事?大王,你…”长孙蔷儿依然不放心地问道。
李治依然是一副微醺的样子,稍稍地晃了下身子摆了摆手,说话时舌头有些发麻道:“真没事,你先回去休息吧,不用管寡人了。”
话毕,他扭头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扫射了圈儿宴席,见人去席空了,方在长孙蔷儿无奈的注视下,摇晃着身子往新房的方向走去…
新房,设在了晋王官邸的最大一座寝殿,也是李治自己的寝殿
——衡邬殿。说它大,是因为这座寝殿有五开间。正厅,就能容得下几十个人在此。若按着后世西方算法,这座殿的大厅面积,大概有三十平方米。五开间分别是,一间是寝室,一间是书房,还有三间目前只供贴身有头脸的婢女,抑或是宦官居住的寝房。
王擅,作为新进门的王妃,自然是要与李治同住一个寝殿的。在自家时,便扬言刁难夫主,说要吃醋溜珍珠凉拌火鸡的她,心想,哼!量他晋王府的厨子再如何精巧,也决然做不出这道稀奇古怪,听都没有听说过的菜肴!可惜的是,当李治的贴身婢女,笑眯眯地将这道菜端到她面前时,王擅真是傻了眼,尴尬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懊恼,欣喜和骄傲都有那么一点儿。
此时,她已在婢女们的服侍下,卸了装扮,换上了一件极为性感的红纱睡衣,挺直着身子跪坐在榻上等李治。不得不说,除去骄傲蛮横,任性和胡搅蛮缠之外,王擅是个美女。脸蛋如花,肌肤如脂。
“王妃,大王回来了。”婢女进来通禀道。
话落,李治人已踏入了新房。他摆了摆手,婢女既有眼力见地躬身退了出去,并为他们关上了寝室的推拉门。
若换做有些教养妇德的懂事女子,在见到夫主进了房门之后,定然会站起身,迈着莲步来到夫主面前,温柔体贴地为他脱下外衣,伺候夫主洗漱,上床。可是,今晚的新妇是王擅,只有别人伺候她的份儿,她哪里有伺候别人的心?见着李治进来,她依然岿然不动地跪坐在榻上,腰杆子挺得笔直,和她那祖母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治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背过身去,自己个儿动手脱去了罩衫。又摸索着解开腰带和深衣的细带,褪去了繁重的玄色深衣,只留下最里面的褐色绸缎交领内衣,与同色的长裤。他抬手,解开颌下的冠缨和固定高冠的簪子,取下了沉重的黑底红边的高冠,继而将衣服叠好,搭在实木红漆印花的正方形架子上,又将高冠放到案几上。
一切就绪之后,方转过身面向王擅。嘴角上扬了一下,勾勒出似有似无的冷笑。心想,若非为了宏图大业,这样的女人…打死他,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更别说娶回家了。他会娶心爱的媚儿!如果,新娘是媚儿,她定然是世上最温柔贤惠,最懂得服侍夫主的好妻子。
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走地四平八稳,一个趔趄都不能有地一步步登上梦寐以求的那个位置…就不能亏待这个女子,不能!
王擅根本无法辨别,李治嘴角勾勒起的那抹笑是善意还是恶意。她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拥有着万里挑一的英俊相貌和健硕高大的身材。除此之外,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与生俱来属于王者的高傲气度和威仪。这王者的高傲和威仪与他英俊的相貌,健硕伟岸的身材结合在一起,让人见之忘俗,眼前闪亮。
李治赤足走上床榻,猛然地将跪坐在床榻,盈盈注视自己的王擅一把抱进怀里,还未等她尖叫出声儿,便很快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其实,他在宴席间仅喝了一盅酒而已,连微醺的程度都没有达到。其他的敬酒,他表面上是酒到杯干,看似喝多了,而且是一身的酒气。实际上,那也不过是他将喝进嘴里的酒吐在了帛巾上,帛巾放在胸前的衣袋里,味道很大,制造了这满身的酒味儿。
至于两颊处的酒晕,不过是他故意在深衣中,又加进了几层中单,又喝了酒故而发热,致使脸上浮上了类似酒晕的淡红色。
一切都是他下意识在众人面前制造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