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隅中，京城长安，东市右边隆林坊的同安大长公主官邸迎来了它的常客，也是奉召说媒的纳彩人——晋王李治的亲舅伯，在朝官职大司徒，兼任门下侍郎的赵国公长孙无忌。
纳采，乃是周公在《礼记，昏义》中，对世人娶妻所规范的六礼之首。何为六礼？即“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通俗的说，纳彩就是说媒。男方欲与女方结亲，必请媒妁往女方家中与其父母兄长提亲，得到应允后，再正式向女家纳“采择之礼”。
虽然，李治和王擅的婚事，原本就是同安大长公主主动送上门，舔着脸皮，夹着威胁“征求”男方的。纳彩，似乎对于王家来说，根本是多此一举。然而，大长公主的主动“送货上门”并“强买强卖”，却是**裸地将晋王与自家孙女的婚事潜规则化，大家心里明白，却不能将此摆到明面。是以，此事奉行的六礼，是做给不知道的人看的。
此事，起初也是长孙无忌等关陇门阀为了私利，想要与北方的门阀士族联姻，希望能联合他们巩固自身在朝中，以及在社会上的地位有意的攀附，与同安大长公主这个既是皇家至亲，又是门阀士族首领之妻，王家宗母一拍即合了！如今，李世民再让他，作为男方长辈，冠冕堂皇地前去王家明着说一次“明媒”，真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官邸内，同安大长公主作为门阀士族之首，太原王氏嫡系长房宗母的身份，端正地跪坐在大厅最为尊贵的主席上。坐在她两旁席子上的，则是太原王氏门阀世家嫡系长房的子女，以及其眷属、家臣等人。其中，自然少不了王擅的父母—同安大长公主的长子，曾官任罗山县令，如今被皇帝下令，调回长安担任黄门侍郎的王仁祐。以及他的妻子柳氏，也就是王擅的亲生母亲。
柳氏系河东世家之一，门庭显贵，在朝中也是有权势的。柳氏的弟弟柳奭，官任秘书省的郎官。他们姐弟的同胞妹妹，在贞观十七年初春三月，被李世民以贵胄之女选进宫，封为极为体面的正三品婕妤。
故而，柳家也算是一门外戚。是以，柳氏与太原王氏门当户对，深得婆母亲爱。哪里像同安长公主的次子王仁表，在一次奉召前去陪都洛阳做太守时，却如痴如狂地爱上了一个商贩的女儿李氏，与之闪恋，私定终身。两人恩爱甜蜜，并很快生下儿子，取名叫王方翼。
三年任满，皇帝诏书下达，让王仁表即刻回京述职。
然而，他不忍心与娇妻爱子分离，将他们一起带回京城。
刚进家门，妻子便被傲娇无比，死活看不上贩夫走卒等下层人的母亲骂为‘不要脸的下作贱人，为了攀附富贵，居然敢违抗良贱不婚的戒律，凭着妖媚脸蛋勾引王家幼子，还生下这么个小贱种。’
非但如此，同安大长公主还以绝食做威胁，逼得他不得不与李氏离婚。李氏，同安长公主不认，然连年幼的王方翼，王家嫡系唯一继承香火的独苗儿，她也不认。说，王家的子嗣必须得由高贵的女子生育！是以，她为王仁表聘取了个高门士族之女范阳卢家的女儿。似乎上天存心要惩罚太原王氏主母同安长公主的残忍和傲慢，不论王仁表娶妻，还是纳妾，生下来的男孩儿竟没有一个长大成人的。
在听过长孙无忌的一番说媒后，同安大长公主心底乐开了花，为自己促成的这门政治联姻，绝佳交易感到自得非常。面上却装作平淡如水的样子。仿佛是李治央着长辈撒娇，非王擅不娶，缠着要长孙无忌前来为他求亲一般。她一如既往地像棵白杨树似得，挺立地坐在席子上。四月的长安，一场倒春寒刚刚结束，还没到酷暑炎热到扇不离手的地步。然而，同安长公主的手里，却装腔作势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一柄价值不菲的孔雀毛扇子。身上，却还未换下防寒的深衣。
“长公主，您，您倒是说句话啊？”长孙无忌尴尬地笑道。
同安长公主垂下浮肿的眼睑，傲慢地扫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席子上，前来“说媒”的长孙无忌。她现下的这幅样子，就好似一只在乌鸦面前，炫耀自己美丽羽毛的孔雀，让人感到浑身的不舒服，觉得在她面前，底气不足。气势大泄之感，油然而生。
他长孙无忌，如今是什么人啊？堂堂赵国公，官至门下侍中，又是三公之一的司徒，更是凭借着《氏族志》恢复了北魏皇室后裔身份，拥有关陇士族地位特权，权倾朝野的相公阁老！不是谁想羞辱，就能羞辱的小次喽。长孙无忌强行忍着心中的愤忮，等待着她的“回应”。
话落了半刻，“唰”得声儿，同安大长公主的手一动，合起了孔雀羽毛扇。她把玩着手中的扇子，抬起脸瞬了一眼长孙无忌，幽幽开启尊口。纵然如此，却也是故意将话语尾音，打着十成的官腔，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我赞成这门婚事就成！不过，赵国公，你能保证，适才你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出自陛下，抑或是晋王的委托吗？”
“当然！您忘了，我此来为晋王说亲，乃是奉了陛下的诏令，一字一句皆为代圣所言，岂有敷衍荒诞之嫌？至于晋王的心意，昨日在两仪殿时，您不都亲耳听到晋王所言，难道还不信吗？”
听罢，同安长公主嘴角不自然地扯了一下。须臾，她那张肌肉松弛，却是不服老化着浓妆，抹得厚粉的老脸上，终于挂上了一抹假模假式的笑容，一双眼角下垂，淡黄的眸子里闪烁着异常的得意光芒。她微微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声儿，算是同意了这门婚事。
婚事，算是“同意”了，接下来的问名、纳吉和纳征，请期，自然也在长孙无忌和王家的长辈的暗箱操作下，办得有模有样。
问名，就是求亲的男方媒人前来询问女方的闺名，芳龄乃至属相、生辰八字。待媒人将女方的庚帖取回之后，找占卜大师将男女双方的属相和生辰八字核对占卜，方知成亲的男女双方是否有夫妻之相，婚姻是否美满，属相和八字、命数相冲还是相合等。
长孙无忌，作为男方媒人，在问名过后，煞有介事地将王擅的庚帖和李治的庚帖拿给太史令李淳风核对，请他给两人占卜一下，走个过场。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李治和王擅的八字是否相合。即便李淳风说他们八字犯冲，他也会对皇帝说，两人属相八字登对儿，幸福美满。
“这个，这个，长孙司徒啊…”
在占卜核对两人的庚帖过后，李淳风扯着嘴角，一张仙风道骨般的俊逸脸庞上，颤颤巍巍地挂着一抹无比尴尬的僵笑，不知该如何说。
“怎么了？”长孙无忌紧紧蹙起两道斜眉，雏巴着五官问道。
呵呵，李淳风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摇头摆手道：“没什么，我适才核对占卜了一下，卦上爻辞的意思是，晋王与王翁主八字，属相都是极相匹配的。所谓“乾作圣男，坤为智女。配合成就，长住乐所。”
其实，他适才算出的卦，爻辞与他的这席话背道而驰。起初，他是想实事求是，无比遗憾地告诉长孙无忌，庚帖核对占卜之后的爻辞，晋王和王翁主八字不合，命中相冲不宜为夫妻，强行为之必为怨偶。
然而…，然而，李淳风却明明看得出长孙无忌为了促成此事，所展露出的急切神情。料想，长孙无忌拿着两人的庚帖，来找他卜卦，询问婚姻，其意根本不在于占卜凶吉，而是掩人耳目地走个过场，当个冠冕堂皇的媒人罢了。其真正目的，或许是想借此联姻，从中捞到更多的利益，比如说权力！尽管，李淳风在朝中不过是个毫无实权，专门为皇帝观测天象，适时地为朝廷诸事，祭祀占卜凶吉的官员。
但，他并不是那种心思单纯，头脑迂腐呆板，不会来事，没头没脑得罪人的呆子。相反，他很聪明，不想因为说实话，为图对得起良心而得罪权高位重的相公阁老。更遑论长孙无忌身兼权臣、外戚和功臣三重身份，又是手段极为狠辣的政客。得罪他，比得罪皇帝还要不划算。是以，他才在长孙无忌问起那句话后，将要出口的实话硬生生地逼回到腹中，狡猾地换成了适才的那番话。
长孙无忌挑眉，音线上扬地“哦”了声儿问道：“是吗？”
李淳风赶紧应诺，头点得像极了正在啄米吃食儿的鸡。他暗自叹了口气，“昧着良心”口是心非地捻须笑道：“司徒放心，占卜晋王与王翁主的姻缘，乃是大吉之卦，顶顶好的！请您回去，将这问名占卜的喜讯，尽快告知陛下和长公主吧！”
“很好！”长孙无忌扬起嘴角，勾勒出一抹了然的笑弧。他抬起右手，轻轻拍了下李淳风宽厚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夸赞道：“你还算是个聪明人，懂规矩、知进退，也不枉费这些年陛下对你的信任。很好！等我带彩礼，前去王家纳征过后，还要过来请先生给占卜一下何日宜于婚娶。届时，希望先生也能像今日这般知时务。”
“诺，请长孙司徒放心，届时一定配合！”
李淳风拱手作揖，话中有话地说道。待他起身之后，映入眼帘的则是长孙无忌甩着锦缎广袖，得意非凡扬长而去的背影…
…………
这日隅中，李治骑着马回到保宁坊的驻京官邸，刚跨入高门槛儿，还未走进大院儿，便有晋王贴身宦者令陈延年从身后跑来，站定后前胸起伏，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大，大王，大王，曾，曾校尉来了！”
话音刚落，晋州王宫卫队校尉曾荣，略微沙哑的嗓音，利落的话语声儿，便随着他走进官邸大门儿，飘进了李治的耳畔，恭偱中带着由衷的敬畏：“臣曾荣参见大王，愿大王长乐无极，安泰永康。”
“哦，你来了！”李治转过身，眼见曾荣正双手加额，躬身给他行作揖之礼。行礼时，两边的藏青色的深衣广袖，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曾荣的脸，只能看得到他戴着黑色的高冠，由一根乌木簪子横穿固定在他束于头顶的发髻上。他这幅恭敬温顺的样子，李治瞧着，心底很是满意。他淡然一笑道：“既然来了，就随寡人一起去议事殿吧！”
曾荣利落地应了声“诺”直起身，抬脸时，却见到的是李治走在前面的背影。这日辰时，李治照例前去太极殿列席朝班，践习政务。庄重起见，他穿了藩王的正装—上衣下裳的黑色玄端。衣服上没有任何繁杂的图案，只衣领和袖口处镶着深褐色，印着暗纹的领缘和袖缘。绛紫色围裳由石青色腰封和鹿皮镶蓝田玉革带固定，下面漏出雪白色的衬裙。衬裙很长，盖在穿着黑色云头锦履的脚背上。他腰的左侧，悬着一口上等的佩剑，佩剑上雕刻着繁杂的龙纹和祥云，剑鞘和剑柄制作精良，样式也十分考究。头顶的发髻戴着黑底红边的藩王礼冠，黑色的冠缨系在颌下，羊脂玉簪子横穿其中，固定在头顶的发髻上。
他左手按着剑柄，步履如飞地走在曾荣前面。
望着晋王犹如泰山般壮硕的背影，不知有过多少次，曾荣想，这个男人虽年少，却有着天纵英明之略，神挺雄武之才；这个男人是天生的雄主！放眼整个天下，唯有太极殿最高处的那把松木天子御榻配得上他！发誓，他这辈子必尽心竭力辅佐晋王，辅佐他一步步地，完成他从小的夙愿，登上太极殿的那尊红木御榻，掌握天下的权力！
曾荣崇拜他，仰慕他，敬畏他！
大概过了一沙漏的功夫，但闻“哗啦”一声儿，他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议政殿到了。守在殿门口的两名年轻的蓝衣宦官，眼见得李治和曾荣，君臣二人一前一后地穿过花圃来到殿前，连忙使力拉开了百叶荣木推拉门。君臣两儿在玄关处脱下了各自的锦履，穿着洁白无瑕的足衣走上了殿内的竹黄色榻榻米。
内侍极有眼力见地将他们的锦履，整齐地按尊卑次序地摆放在玄关处的台阶上。只是，曾荣在进殿时，还像是谒见天子那般将腰间佩剑解下，规矩地摆放在殿外红木钩子的剑架上。
如此，显示出他对晋王的绝对忠诚，严于律己地谨遵君臣尊卑的法度礼节。李治见此心下满意，却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
李治双手提起裳裾，屈膝端正地跪坐在地图屏风前的主席上。坐定之后，他抬脸瞧见曾荣还未走上榻榻米，依然拘谨而恭顺地站在下面，不禁提了下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然的笑弧，摊开左手，指向宾臣的席子对站里在臣席前的曾荣笑道：“还客气什么，有事坐下说吧！”
“臣谢大王。”曾荣恭敬地作揖，道了谢后抬足走上榻榻米，来到臣席前，提起裳裾屈膝在席子上跪坐了下来。他侧过身子，面向李治中气十足道：“大王，东宫的纥干承基令人送来消息说，太子与吏部尚书兼京都左卫道总管侯君集，东宫左庶子赵节，右庶子贺兰处石和汉王李元昌及其党羽共谋，决定在下个月初九谋叛起事！侯君集与贺兰处石率领折冲五百余弓弩手埋伏东宫，以太子病重为由诓骗陛下前往东宫探望，届时，以太子咳嗽为信，将陛下囚禁起来，提前登基称帝！而后聚集灵州归顺朝廷的突厥阿史那真珠等，率领十万精骥投奔阿史那思摩！看动向，似乎魏王那边暂时还未得到消息！”
篡位谋逆，聚集胡虏投奔突厥…李承乾他真是疯了！唉…
听了曾荣的一席汇报后，李治紧紧蹙起飞扬的剑眉，眉心处拧成了分明的“川”字。他长长叹息了声儿，大唐若是落在李承乾这个疯子的手中，就等于亡了国。甚至比亡国还要悲惨…他是想要大唐彻底变成突厥的属臣，让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沦落为蛮夷的奴隶！
疯了，彻底疯了！然，他的疯狂无疑是被李泰逼的。
哼，李泰，寡人是该谢他呢，还是该恨他？若非他野心勃勃，对太子李承乾步步紧逼，我又如何有机会竞争太子之位，如何取得皇位？恨他？李泰阴险狠毒，从不顾忌兄弟之情…
心底这么想着，李治嘴角略微提了下，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然他的那张英俊无匹的脸上，幽深黑亮的眸子中却未显丝毫情绪波澜。他面色如常，语速轻快地问道：“你可知，太子为何如此？”
曾荣侧身面对着他，话语平缓道：“是因为称心死了！大王…”
说到这儿，他蓦地想起，适才纥干承基派来的内探向他透漏关于称心死的那个令人闻之啼笑皆非的内幕…曾荣嘴角扬起，勾勒出讽刺的弧度。白皙俊秀的脸上，展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你笑什么？”李治挑眉，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问道。
曾荣讪然一笑，话语却不失认真分析道：“大王，纥干承基派来的内线对臣说，称心是被陛下暗遣之人，利用与东宫侍妾的私情，以砒霜放于燕窝粥中，将称心毒死的！不过，不过臣不以为此！”
闻此，李治声线上扬，颇有兴味地“哦”了声儿。
曾荣侃侃地，毫无保留地向李治道出了自己的一番看法：“大王，以臣之见，太子未免太小看了陛下。抑或说，太子对陛下的怨恨太深，以至无法理性地去了解事情的真相，他宁可相信，陛下是杀害称心的主谋！然，称心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供人赏玩的宠物罢了，与阿猫阿狗无甚分别。这样的贱人，值得陛下出此下策？是以，臣觉得，此事定然又是魏王的奸计，为的是早日扳倒太子！”
李治颌首，深以为然地“嗯”了声儿，却没有言语。他神情淡然，幽深黑亮的眸瞳中，毫无一丝半点的情绪表露。然，与他平静淡漠截然相反的是，他腔子里的那汪壮阔波澜的心海。此时，它正至涨潮，波涛翻滚，激起朵朵雀跃欢欣的浪花。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雀跃，寡人的机会来了！
这时，端正跪坐在臣席位上的曾荣，许是坐得久了，浑身感到僵硬疲累。他想要微微放松一下，故而前倾了下有些发酸的上身。挑着眉宇，以请示的口吻问道：“大王，将此事何时告知陛下为好？”
走到他身边，李治略微弯了下腰，轻轻地拍了拍曾荣略微消瘦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急，时机未到，怎能妄动？”
曾荣动了下跪坐在席子上的双腿，微微直起上身，哗地交叠了双手，恭敬地向李治行了个叩礼道：“大王思虑甚当，臣省得了。”
李治以示满意地颌首“嗯”了声儿，低沉地说道：“省得就好！”须臾，他转移话题问道：“你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曾荣点头应诺道：“陛下将您的婚期，定在了五月初七日！”
五月初七…李治直起身子，默念了一遍婚期，若有所思地转动了下眸中黑白分明的眼珠，俄而，他痛苦地蹙起了宽额下的那两道入鬓飞扬的剑眉，眉心皱成“川”字。善于翻腾的心海涌起一股复杂而痛苦的思潮，继而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