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公,我们大王可在殿中?”
问话的,乃是晋王官邸负责收发信件,通报有无的廊下内侍。
此时,他已骑着马,拿着晋王官邸的玉牌顺利地通过崇德门卫兵勘察后,一路无阻地进入了太极宫,前来甘露殿寻找李治。
王舜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客客气气地问道:“晋王正在殿内与陛下说话呢!您有急事?如有,咱家这就进去给您通报一声儿。”
“好,那就麻烦王老公了。”廊下内侍点头笑道。
其实,唐时称呼有身份的大宦官并非公公,而是老公。公公,反而是对地位稍低的杂役宦官,抑或是对小宦官的客气礼貌的称呼。
话音刚落,便有李世民的声音,从殿内飘进两人的耳膜:“王舜,是谁来了?”王舜转身,朝着内侍的方向,恭敬地回应道:“回禀陛下,是晋王官邸的内侍!他说,有急事向晋王禀奏。”
殿内,李治也听到了王舜的禀报。他退后两步,合袖躬身向李世民深深作揖道:“大人,内侍言说有急事找儿,想来定是官邸有事,亟待儿回去处理。不能通天陪伴大人,还请大人见谅则个。”
李世民憾然地叹了口气,留恋地凝望李治。一双狭长的凤眸中,竟闪耀着孩子气的溢彩。他颇有些撒娇道:“无妨,既然你有急事就去处理吧!不过,待正月之时你可要进宫住些日子,陪陪我。”
见此闻此,李治恰到好处地提了一下好看的嘴角,勾勒出亲昵的笑弧,他利落地答应道:“到正月那几日,雉奴一定回来陪大人。”
李世民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般,满足地望着李治笑了。
“大人保重,儿告退了。”李治再度合袖作揖,话语利落道。
其实,从王舜说出那句:“晋王驻京官邸的内侍来了,说有急事禀奏晋王”时,李治就已猜出了七八分,曾荣抑或是长孙蔷儿过官邸向他汇报线人获得的最新情报。故,他加快了脚步,向殿外走去。
此时,晋阳公主李明达正与侍女,内侍们滚雪球,堆雪人儿,玩得不亦乐乎,兴致高昂。她想着,阿耶见到兄长,就好似恋人相见一般亲热无比。坐在一起聊天,定然是说得阿耶口干舌燥,废寝忘食。九哥内敛话少,却也要“舍命陪君王”点头微笑,附和阿耶。
这样,她就能玩得更尽兴,更酣畅了,可以毫无时间限制。
但,当她猛地看到兄长和晋王官邸的一名内侍,一前一后地走出甘露殿时,适才愉悦欢快的心情,好似长了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了。
“诶,九哥,你这是去哪里!”李明达站在雪人跟前,停止了手头的“活计”,撇着嘴,含着泪,嗓子里夹着沮丧的哭腔大声儿道。
咯唧唧,李治踏着地上未扫干净的积雪,来到李明达面前。
此时的他,浑身裹在黑色的镶着白狐毛边的大氅儿中,大氅的两个带子系在领口处打了结子。镶着毛边的雪帽儿,被搭在身后。他脚蹬黑色,带着里毛儿的貂皮高腰长靴。看上去,既高贵又精干。
垂眸,李治睨着最疼爱的小妹红着眼眶儿,泪水滴溜溜地在眸瞳中打着转儿,快要夺眶而出。她撅着犹如夏日樱桃般的小嘴。这副被扫了兴,一脸沮丧的小样儿,看得李治既啼笑皆非,又心疼不已。
这年,她九岁。不但个头儿长到了兄长李治胸口的高度,容貌也长开了,真正有漂亮姑娘的味道了。是以,李治与她说话,不再像以前那般,非得蹲下身才能与她平视,目光交汇。
李治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笑得十分温柔地说道:“兕子,兄长有些事,必须回去处理!你若是想继续玩,不如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如此既能与相好的宫婢,内侍玩耍又能陪伴大人,岂不两全其美?”
“那,那我若是想你了,怎么办?”李明达抬眸望着兄长,一脸的依恋不舍的神情。随着话语,双臂已紧紧地环住了李治的腰背。
“如是那般,兄长就派人过来接你!”李治扬起嘴角笑道。
李明达终于破涕为笑,拍手道:“太好了,就这样定啦!”
“小丫头要听话啊,兄长走了!”李治抬起左手,宠溺地拍了拍她依然梳着丫髻的脑袋,笑语嘱咐,话毕,转身欲走。
身后传来李明达娇脆的话语,一本正经,却充溢着“不服气”:“我长大了,不是小丫头了!九哥,明达不是小丫头了!”
李治嘴角一提,勾勒出一抹宠溺疼爱的笑弧,带着内侍走了。
……
“何事,如此着急地找寡人?”问出这话时,李治已在侍女的服侍下,脱去了靴子和大氅儿,走进了晋王驻京官邸的议事殿。
曾荣见他进来,赶忙从席子上站起身来,双手交叠加额,深深作了个揖,恭敬地说道:“臣参见大王,愿您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李治欣然一笑,伸手,手心朝上地做出了个“请”的手势道:“寡人也愿你福延新日。来,坐下说话吧!”
“谢大王,请大王先坐。”曾荣恭敬地笑道。
李治走上榻榻米,在面南而设的主席之位前,提起袍裾跪坐在席子上。这主席位后面,摆着一架雕花红木,足有一人多高的一开宽大的屏风背景。屏风上,既没有描绘人物山水,也没有书圣名作。而是一张放大数倍的漠北、西域的地图。地图上,除了地名儿和山川、河流,丘壑平原的表示外,还有些许毛笔的勾勾画画。
每次遇到父亲为派兵抵御突厥进犯,与将军们共商用兵之事时,李治都会默默地坐在一旁,将他们商议的内容,以及如何排兵布阵,所献的计谋,策划一一地记在脑子里。回到官邸后,他连饭都不吃,直接来到这里看地图,凭着自己的记忆,趁热打铁地在地图上勾出行军路线图,研究将军们在会议上所献的作战方略和阵法。
当然,这些用于防御的战法,与他来说也只是对照参考。他要得是主动出击!这是李治的理想,征伐突厥,扬振大唐天威!
主席位前,摆放着一张黑漆红边的矮几。矮几长度达一尺有余,高度却只有三寸。上面摆放着笔架、砚台,成堆儿的竹简和轴书。一旁还放着一只翡翠色烧瓷的圆坛形的笔洗,笔洗上描画着竹子。
李治跪坐的那张席子,则是衡阳公主的丈夫阿史那杜尔从高昌国带来的羊皮毛毡子。冬天跪坐在上面,既暖和又舒服。高昌,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新疆吐鲁番和鄯善,哈密这一带。
衡阳公主是高祖李渊的第十四女,李治的姑母之一。
驸马都尉阿史那社儿,乃是突厥处罗部可汗的次子。由于,他是阿史那王族的主要部落首领阿史那处罗可汗的儿子,相当于汉族王朝的诸侯藩王世子。所以,在阿史那处罗可汗尚未晏驾时,阿史那杜尔就已和颉利可汗的儿子欲谷设,分别统领铁勒、回纥、仆骨、同罗各个部落了。他父亲死后,在他治理下的部落,足有十年贩卖过奴隶和牲口,也未曾与中原汉人发生冲突,部内很祥和。
因而,在他领导下的部落,大伙儿都很拥护他。
贞观二年,西突厥发生了内乱,阿史那社尔率兵前往平定,从那以后,他便自立名号都布可汗。贞观十年,他赞赏李世民仁慈爱民,善待降将之举,故率领部落进关,投奔大唐。李世民任命他为左骁卫大将军。并且,把他的部落妥善地安置在了灵州。不久,又将异母妹妹衡阳长公主嫁给阿史那社尔,拜他为驸马都尉。去岁,也就是贞观十四年时,高昌王麴文泰勾结东突厥可汗,大举进兵截断了唐朝通往中亚的交通线,并且多次抢劫过往的商队,杀害使节,严重地破坏了丝绸之路。迫不得已,李世民不得不用兵出击,任命吏部尚书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为交河道行军总管,率兵前往高昌向这伙强盗兴师问罪,并先礼后兵地平定了叛乱。
所以说,阿史那杜尔虽是个胡人,却也是大唐的功臣!
基于此,李治十分佩服这个姑父,经常与他来往,两人成了一对十分谈得来的忘年之友。由于,两人在一起时,李治经常会向他了解一些关于突厥的事体。抑或,请他指教自己的骑射。学习时,不懂就问。多时有股子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是以,在阿史那杜尔看来,这个内侄勤学好问,求知欲很强,是个招人喜爱的孩子。也是胡人性子直爽,不似汉人那般工于心计,擅长小事化大揣度别人心思目的,是以,对李治所问自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不作他想。
去岁,他在平定高昌叛乱后,给李治带回来的礼物,一样是几匹俘虏回来的战马,匹匹都是良骏。再一样便是这张名贵的羊毛毡。
李治回送的,则是一对儿价值连城的蓝田玉酒樽。意思是希望姑母和姑父夫妻之间的情爱,犹如蓝田玉般无价长久。
为此,阿史那杜尔和衡阳公主心底里对李治更是疼爱友善了。
曾荣见他业已坐到了席位上,才提起袍摆,屈膝跪坐在自己的臣席上,详尽地禀报道:“大王,东宫那边送来了消息,昨晚,太子一宿没回宫。为了逃避追查,今早竟坐着汉王妃的车驾回到东宫。回去后,便与太子太傅起了不小的冲突…气得太傅张玄素拂袖而去。”
李治听着,扬起了剑眉,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哦”了声儿。
曾荣见此,自然心领神会。他继续说道:“臣想,太子之所以借用王妃的车驾,必然是昨晚住在了汉王官邸。究其缘故,也是与如何除掉魏王李泰有关。不然,太子不会夜不归宿。”
“你说得对!看来,临汾太守献的那娘腔十足的绯儿,果然是有些手段的。不过,这也得谢谢我这位阿兄,若非他有龙阳之癖…”
话语时,李治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
曾荣道:“人有所好,隐之方为智者!”
“嗯”李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之又叹了口气。
“大王…”曾荣不解地蹙眉看向他,疑惑地喊了声。
此时,李治从毡子上站起身,漫步走下台阶,来到窗前。他手扶着窗栏,一双幽深黑亮的眼眸,眺望窗外。好似在观赏外面白茫茫的雪景,又好似感叹皇权之争的残酷,手下臣属为鸡犬升天,而不择手段…然不可否认的是,临汾太守所作的一切,是有助于他取得江山天下的。想哪一朝哪一代的帝王不是这样脚踏尸骨,手染鲜血得到这万里山河,无上权力的呢?他李治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既然如此,李治顿感释然,低沉地问道:“汉王那里呢?”
曾荣说道:“听在汉王官邸的人说,腊月二十六那天中午,齐王带着一个侍卫,气势汹汹地去了汉王官邸,向汉王兴师问罪。然最后也不知何故,齐王竟然将自己的那个名叫楚慕的侍卫送给了汉王!”
李治转过身,肃然地看着曾荣,语调低沉道:“继续说下去!”
曾荣轻咳了声儿道:“臣想,齐王在那种情况下,将自己的心腹侍卫送给汉王,其中必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这苦衷,以臣的猜想汉王定是抓住了足以让他致命的把柄!从齐王几次三番,拒绝与汉王有所交集的情况看,齐王并不想与汉王或是太子有拉呱。至于送侍卫…大概是想堵住汉王的嘴,或是…想要摆脱汉王的纠缠!”
李治微微地颌首,深以为是地说道:“言之有理!”
垂眸,他顿时感到心底似是风起的海面翻腾着,层层朵朵浪花般的思绪,他忽然想到适才父亲给他看过的那份儿陈情表…李治不禁眯起双眸,心中揣度齐王之所以上奏,请求陛下将生母接回齐国奉养。其中缘由,并非是他担心生母在争宠的内斗中,受到伤害那么简单!说不定,与曾荣适才所说之事,有千丝万缕的牵扯。难道,汉王想拿阴妃的性命威胁齐王?嗯,这种可能性很大!
思索至此,他笃定地点了下头。这时,耳畔传来曾荣困惑的呼唤“大王——”李治回过神儿,将思绪停驻,转过脸来看着他徐徐地吩咐道:“好吧,我知道了!继续盯着齐王,有了情报立即来报!”
曾荣拱手,恭敬地应了声“诺”退着身子,直到玄关处。而后穿上靴子拉开门离开了晋王官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