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晨钟敲响。太极宫的正门—崇德门,在鄂国公右武侯大将军尉迟恭的号令下,由四位专门负责城门的守卫将崇德楼下的那两扇又高又重,配着兽环的暗红色大门儿“嘎”地一分为二,打开了!
这位鄂国公,右武侯大将军尉迟恭,乃是大唐开国名将之一。他表字为敬德,他形貌凶狠,体态魁梧健硕且能征善战,忠诚为主又一度担任守护城门的将军,后世便将他的形象贴在门上做门神年画,为的是借助他的形象吓跑盗贼恶人,是以,比起他的真名更为人所熟知。人们常常称他尉迟敬德,时间长了倒是把他真名儿遗忘了。
尉迟恭生于隋朝文帝开皇五年,朔州善阳人(今山西朔城区)。他为人纯朴忠厚,勇武善战。早年,他追随高祖皇帝推翻隋朝,建立大唐又带兵统一天下,可谓戎马倥偬,征战南北,驰骋疆场,屡立战功深得高祖李渊的信任和赞赏,引为心腹爱将,令他镇守崇德门。武德九年,在高祖的秘密安排下,尉迟恭以秦王心腹的名义,在玄武门之变中,帮助濒临崩溃的秦王李世民夺取了兵变的胜利。
政变后,秦王李世民取代死去的太子李建成,成为新太子。尉迟恭,又似乎从高祖的功臣,变成了今上李世民的功臣。这样,他躲过了贞观三年时,李世民假借处理朝廷冗员的名义,实际削弱高祖势力的遭遇。得以继续留在长安,看守大唐江山的门户。
城门开了,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老百姓人头穿梭,络绎不绝。他们自觉地,从怀里掏出代表自己身份的证件,摊在手里。将写着字样的一面儿朝外,拿给盘查的士兵查看,表示自己是家住长安的百姓。
“诶,谁家的车驾,有玉牌吗?”守卫士兵随着启口的问话,伸出右臂,挡住了一辆外观非常奢华的四匹马拉的车驾。
坐在车辇中的人,似乎很有涵养,并未因自身高贵而妄图与守卫军官起火儿动武,依权仗势。他从深衣右衽中,拿出一张褐红色的鱼形令牌,从车窗处递给赶车的太仆令,沉声道:“拿给他看!”
太仆应了声“诺”依言将那块儿令牌,恭敬地呈给守门士兵,满脸堆笑,客气恭顺地说道:“请军官过目,这是我家主公的令牌!”
守门士兵拿过令牌,翻正了一看,不禁感到心脏“咚”地,好似漏了半拍儿跳动。他赶忙侧过身子道:“那就请您进内城吧!”
“谢谢军官通融…”太仆令双手抱拳,笑着道了谢。取回令牌,从车窗处将其还于主人。而后,他坐会车辕处“驾”地声儿,唰唰甩着马鞭,赶着车辇隆隆隆地驶进了崇德门,进了长安的内城。
“诶”地一声儿,随之便是重重地照着肩头一掌,委实唬得那守门盘查的士兵一大跳,感到心脏都快从腔子里蹦跶出来了。他憋着胸中羞恼的怒火,急地转身…正要挥拳向那人打去。谁知,拳头还未举起,整个人儿就软了下来。他松了口气:“原来是您啊…”
这位与守卫军官搭话的人,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袭绛紫色的飞毛大氅儿,严实地包裹着他颀长俊挺的身躯。雪帽儿和大氅儿的边缘处,缝制着洁白如雪的兔毛镶边。双足蹬着一双兽皮靴。
镶着褐色边缘的黑色招贤冠,以乌木簪子横穿固定着束在头顶的发髻。从冠沿处垂下的两条黑色缨子,系在颌下。他的这身打扮,让人第一眼便感觉是个富家郎君。既高贵典雅,又俊逸英气。
“兄弟,知道刚进去那位是谁吗?”青年转眼瞬了一下刚入内城不多远的马车,回过脸来俯下身低声问道。
军官压低了声量,以耳语才能听到的话音道:“太子殿下!”
“太子?”青年蹙起了眉宇,不敢置信地看着军官问道:“太子殿下不是该住在东宫吗,怎么会…难道,他昨晚在宫外住了一宿?”
军官轻轻点了点头,猜量道:“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青年从袖子里拿出一吊钱,塞到守卫军官的手里,冲他致谢地一笑,话语隐晦地说道:“这是上次我借的钱,如数奉还,谢谢。”
守卫军官笑道:“不用客气,您要是有事,尽管来找下官,能为您老效忠,下官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效忠,您只要效忠陛下就可以了。”青年扬起嘴角,俊雅的脸上露出高深莫测地一笑,双手抱拳道:“我还有事,先去了。您忙吧,告辞!”话毕,便带着自家的小厮仆人走进了崇德门。
……………………
守卫军官说的断然不假,那坐在华丽车驾中的贵人,真就是在外城崇仁坊汉王驻京官邸住了一宿的太子李承乾。为了赶在张玄素前头回东宫,他真可是下了血本儿。天还未亮,便破天荒地起了早床,晨膳也未来得及用,只让侍女给还在熟睡的汉王打声儿招呼,便急匆匆地借了汉王的简便马车一路狂奔着,往崇德门这边赶。所谓的涵养,也不过是做贼心虚,不想自己的所为让别人所知罢了!
然而,怕什么,偏偏就给你来什么。这似乎,便是老天爷在无聊之余,用来捉弄人打发日子惯常喜欢用的把戏了。、
当太子李承乾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由着两个侍女搀扶,走到东宫正殿—承乾殿时,脱了靴子进了殿,映入眼帘的,便是张玄素那张,在太子李承乾眼中好似阎王转世,修罗再生的可怕老脸。此时的张玄素正跪坐在承乾殿的主席之位,双手规矩地放在裳裾上。虽然年纪大了,但坐在那里时,老腰挺得好似松柏一样笔直笔直的。
天啊,真是,真是见鬼了!他,他怎么会…
在看到张玄素那张脸时,太子李承乾连死的心都有了。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了避开他,在公鸡还未打鸣儿之时,就往皇宫内城赶。一路上快马加鞭…为什么就这样,却依然没有避过这个老东西呢?
“殿下昨晚去了外城,一宿未归?”张玄素以肯定的口气道。
李承乾好似被踩了尾巴的花猫儿般,浑身的毛发瞬时间全都一根根地竖立了起来。他白皙俊美的面皮儿,涨得跟喝高了酒的人一样。桃花眸瞳中燃烧着炽烈的怒火,恨不得把整个承乾殿给烧着了。
他狂肆地大声儿吼叫道:“是谁,是谁的舌头不想要了,密告与你,寡人彻夜未归!”说着,他皱着鼻翼,呲着牙,恶狠狠地扫视着在场的内侍和侍女。样子好似被抢了食物的野兽般,凶狠、残忍。
殿内的侍女,内侍们被他这样扫视,吓得浑身战栗,面无人色。“噗通”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地为自己申辩。其中有个胆子犹如老鼠的内侍,甚至被他这气势吓得裤裆处洒下了骚臭不雅的液体。
瞬了一眼地上的尿液,李承乾冷笑一声儿。他摆了下手,厉声吩咐道:“快将这个大逆不道的狗奴拉出去砍了!”
话落,便有两个穿着胡人翻领袍子的侍卫,大马金刀地走进大殿,一边一个架着那个吓尿裤子的内侍的胳膊,野蛮地往殿外拽去。远远地听得到那小宦官声嘶力竭的求饶和哭喊,令人闻之尤觉可怜。
“殿下饶命,殿下,殿下饶了小人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这时,坐在席位上的张玄素说话了。他面色冷厉,语调威严,犹如亲父一般。“太子殿下,您就别在老夫面前敲山震虎地发威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难道忘了吗?陛下曾再三嘱咐您,身子不方便,就该呆在东宫不要四处乱走,更不要夜不归宿…您呢?可有理解陛下为人父,疼惜爱子的心情?可有理解老夫为人师的苦心…”
得了汉王李元昌的那番打气似得训话后,李承乾像瘪了的蹴鞠,又充了气儿,浑身都鼓足了勇气,再丝毫没有了往日的听话惟诺。他怒瞪着张玄素,歇斯底里地怒喝道:“闭嘴!老东西,寡人让你闭嘴!”
“你,你竟这样对为师说话?你…”张玄素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看似乖巧听话,尊师重道的太子,居然敢这么对他说话。他欠着身子,不敢置信地望着李承乾,话声儿发颤儿地说道。
李承乾冷笑了声儿,更加狷狂地辩解道:“我就敢这么说话,怎么了?哼,我就奇了怪!婶娘过生日,做侄子的去贺寿,难道也有违礼法不成?叔叔婶婶虽说年纪不大,到底是长辈。哪有长辈邀请,小辈儿拿大的?哼,我想此事若父亲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我吧!”
张玄素气恼,以师尊教训的口气道:“殿下狡辩的能力,真是让我吃惊!哼,昨日臣有点公务要处理,无法过来给殿下上课。但是,为师给殿下布置下了功课,须得殿下做完了,今日早课提问殿下的!太子殿下,您是忘了?还是故意不予理睬?”
李承乾不屑地皱了下鼻翼,冷哼了声儿。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张玄素面前,弯下腰,手撑着拐杖,与自己的太傅眼光相互胶,俊美的桃花眼中,划过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厉寒芒。
他说出的话,一字一句力道之狠,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功课?告诉你,寡人现在最要紧的功课,不是孔老夫子的那几句废话,而是如何才能送李泰去见阎王!你懂吗你!”
闻此,张玄素双眸泛着红色的血丝,眸光暗淡凄凉,恨铁不成钢地怒瞪着与自己焦距分毫,面目狰狞的李承乾。他牙齿打着颤儿,语无伦次道:“你,你去找…你勾结其他藩王进宫谋杀魏王?”
“勾结?”这两个字,从李承乾的薄唇中重复出来时,毫无掩饰地暴漏出主人从心底里涌起的一腔更为炽烈的怒火。
李承乾直起身子,将腰杆子挺得好似西北边陲,最常见的杨树一般。他伸出食指,指着业已从席子上,缓缓起身的张玄素,端的是今天咱就撕破脸,不要装出一副师慈徒敬的虚假之象的样子,话中带着泄愤的不敬之语,和不堪入耳的脏话道:“张玄素,你少他娘的在寡人跟前,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臭架子,寡人不吃你这套!告诉你,寡人把你当个人看,不过是卖给陛下的三分薄面!你以为我真就怕你了是不是?错了!你狂犬吠日,老子不理你!”
“你,你这个…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张玄素完全惊呆了,气傻了!他知道,太子李承乾即使因那次摔坏了腿脚,性情不似以前…但也未曾想到,他会变得这般不可理喻。竟然这般丧心病狂地羞辱他这个太子太傅。此时,张玄素只觉得心肝肺都要炸开了。一张满是皱纹沟壑的老脸,红一阵白一阵,前胸大幅度地起伏着。
“我这个什么?畜生吗?你是想骂我是畜生?”李承乾伸出食指指着自己,俊美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冰冷如雪的邪笑,怪调地问道。
张玄素似是无意,又似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好,好得很!我是畜生,陛下是什么?哼,谅你也不敢把那两个字吐出来!你辱骂陛下,这是什么罪不用寡人提醒你吧!”
李承乾见此,咬牙,俊美的脸因张玄素的点头应诺,而变得异常的狰狞。他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瞅了眼,殿内的一座青铜铁艺的花架。花架上摆放着一个价值不菲的蓝田玉花瓶儿。
目光锁定花瓶,李承乾不禁恶从胆边生。咬牙,拄着拐杖走到花架前,双手举起花瓶,转身狠狠地将其往张玄素的脑袋处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花瓶砸过去的霎时,伺候在侧的一个婢女勇敢地扑上前去,伸出胳膊一把推开了动作迟缓的张玄素,挡住了砸过来的花瓶。好在侍女动作迅速,敏捷,不但救了张玄素也保障了自己的安全。人是脱离了危险,花瓶却…
只听得“哗啦”一声儿,蓝田玉花瓶因被那名冲过来的侍女用手一挡,惯性地摔在了地上。顿时,玉片横飞,粉身碎骨。
花瓶摔碎的一声儿脆响,好似警钟长鸣般唤醒了李承乾!天啊,他做了什么?这个花瓶可是他心爱的娈童称心,前往蓝田办事时,特地给他带回的定情之物啊,居然,居然被失去理智的他拿来出气!砸死了张玄素,或者这个小贱蹄子倒也罢了。问题是,可恶之人没有被砸中反而害的心爱的定情之物粉身碎骨,偷鸡不成蚀把米。这要他如何向称心交代?称心若知道了,岂不伤心死了?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一地的碎玉,李承乾真是欲哭无泪,肠子都悔青了!
蓦地,他猛然转过脸,恶狠狠地瞪着躲在一旁,幸免于难的张玄素和那个挡在他面前的婢女,气得李承乾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牙咬得咯咯直响。哼,都是这个老东西,都怪他!若不是因为他,我心爱的花瓶怎么会落得这般可悲的下场!还有,还有这个贱婢!该死!
这般想着,李承乾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名为了救张玄素而打破花瓶的侍女,一双俊美的桃花眼中,并射出杀人般的寒光。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慢慢地,慢慢地向她逼了过来。
“噗通”一声儿,那侍女跪在地上,双手加额俯下身去,以额点手背对着太子李承乾磕了个头。直起身子时,她大着胆子劝谏道:“殿下,您不能这样对张太傅!他是您是师傅啊…是陛下为您配置的太傅啊!殿下,奴婢您打得骂得。甚至要杀要剐任由你处置。”
“师傅”李承乾逼近那侍女,俯下身用两根手指,亵渎地抬起她精巧的下颌,面色轻佻,话语中带着森寒的冷意重复了一句。
猛地,他双手掐住侍女白皙细长的脖颈,嘴里满是污言秽语道:“贱人,你见鬼去吧!一会儿,你心爱的师傅,也会跟着你一起共赴黄泉。届时,可不要辜负了别有情致的颠鸳倒凤啊!”
随着话语,他掐着侍女的脖子慢慢收紧,慢慢收紧。李承乾一张原本还算俊美的脸上,此时却是五官扭曲,显露出令人憎恶的狷狂肆意。此时的他,只一心想着为那名贵的蓝田玉花瓶报仇。手底越掐越狠,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势必要将这侍女掐死方才罢休。
“放手!”张玄素从席子上站起身来,厉声呵斥道。
“呵呵,心疼了?看来,张太傅还算个男人,不错不错!不过,即使有您为她求情,也不管用!谁让她,为了你,竟敢打碎称心送寡人的定情之物!打碎了寡人的心爱之物,就该去死!”
说这话时,太子李承乾半分也没有大国储君的风范,倒像极了在市井调戏良家女子,满身淫秽气息的流氓无赖。说话的声调儿,也吊儿郎当,流里流气中夹杂着暧昧,令人见之闻之不由心生厌恶。
他言之称心,不过是个娘腔十足的娈童,嬖宠。太子李承乾虽说东宫姬妾不少,又有贤惠美丽的太子妃郑氏。但此人,是个双性恋,男色和女色之间,更看重男色。平日里,太子李承乾和称心就像一对儿琴瑟和谐,恩爱甜蜜的夫妻一般你侬我侬。
故而,对于称心赠送的物件儿,李承乾岂会视而不重?适才,不过是怒气冲顶,气得头脑糊涂,一时半刻忘记了花瓶的来历。
张玄素挪动脚步,努力快步向他们走来。
他想要拉开掐着恩人脖子的李承乾,试图从这个恶魔一般的太子手里救下自己的恩人。但是,他年纪大了,动作太过迟缓。
就在他刚欲拉李承乾的手臂时,李承乾忽然松开手,下死劲儿将那侍女狠狠得一推。那侍女被推得失去了平衡,脚底下打了个趔趄,一个没站稳,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到了身后的柱子上。
唐代房屋内柱子是有棱角的,与后世皇宫中那种圆滚滚的柱子不一样。被惯性推倒的人,如不慎撞到了柱子上,必死无疑。
张玄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东宫的一个看似微不足道,人微言轻的普通侍女,实则勇气可嘉,爱憎分明的有胆识的女子就这样,白白地死在了狂性大发的李承乾手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拂袖离开了承乾殿。
回到自家官邸之后,张玄素毫不犹豫地写了一卷奏犊,将太子李承乾的诸多令人不齿的表现,一一列举,毫无遗漏,桩桩件件有凭有据。谦逊地说自己无法胜任太子的太傅,请陛下另择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