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孩儿给您请安了!”
深衣广袖朝前合并挥舞,雉奴双手外左里右交叠成揖,双膝跪在青石宫砖上,额点手背向父亲拜下。一招一式恭恭敬敬,称呼也是极为亲切的。阿耶,而不是在公众场合称呼的陛下。
此时的李世民,正跪坐在甘露殿面南处的案几前批阅奏章。耳闻爱子之语,遂将手里批阅奏章的笔放到一旁的如意上,抬起头,疼惜地看着跪伏在地的雉奴,语气轻快,含着宠溺地道:“是雉奴来了,快起来吧!”说着,人已然起身绕过案几,弯下腰将儿子扶了起来。
望着父亲,雉奴不禁倒吸了口冷气。几日不见,父亲竟然憔悴如此。往日俊朗英武的脸庞,如今瘦得两腮下凹,颧骨突起。面色虽红,却是那种极不健康的潮红。说话时,还伴着强忍的咳嗽。原本还算健壮的身姿,如今看上去,却是骨瘦如柴。父亲才刚过四十岁,怎么就…
“阿耶,您怎瘦得这般形容了?”雉奴蹙着眉头问道。
李世民抚着他的宽阔的肩膀,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勾勒出虚软地一笑:“没怎么,也许是最近太累了吧!”他不想让这个懂事、仁孝的孩子为他的身体担忧,从而影响到孩子的身体和学业。故而,不得不以善意的谎言敷衍他,但最后那声儿叹息,却出卖了他。
瞬时,雉奴眼圈儿一红,眼泪好似随叫随到般,非常应景儿地哗哗地淌了下来。他展开双臂抱住父亲的腰,犹如一只失去依傍的小兽般将头脸埋入李世民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抓着李世民的锦缎衣袍,呜呜咽咽地道:“阿耶,娘不在了,雉奴和兕子就阿耶一个亲人了,阿耶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要累垮了!阿耶,呜呜呜…”
唉,李世民抱着他,一只手抚摸上他梳着总角的脑袋,疼惜地叹了口气。孩子毕竟是孩子,无论他有多么的早慧机敏,见识不凡,他终究还是个年少失母,需要人照顾保护,依赖性很强的小孩子而已。
想着,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雉奴,感性地说道:“好,阿耶为了雉奴,为了兕子会保重身体,保护雉奴和兕子。有阿耶在,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的,哪怕一星半点!雉奴放心!不哭了啊乖乖。”李世民好似哄小孩儿般话语绵软,宠溺,拿出手帕给儿子擦泪。
人说,知子莫如父。但,李世民却是个例外。不是他与众不同,特立独行。只能说,像李世民这样素以知人善任著称的一代明君,对自己的这个最小的嫡子,认识地太过肤浅了。
在他的意识中,雉奴似乎永远都是那个稚嫩弱小,乖巧且依赖性很强的小毛头儿。然,他却从未去想小毛头儿,也会有长大的一天。不会去想小毛头所表现出的强烈的依赖和羸弱,一半儿处于父子真情,一半为在自己爪牙尚未锋利之时,寻求他的庇佑。就比如现下。
他更不会去想,这个小毛头腔子里的那颗心变大了,大得再不是藩王的地位,并州大都督,右武侯大将军的虚职能够满足他。大得,他的心已能够装满整个天下,整个大唐江山。
“阿耶!”雉奴猛地抱住了父亲的腰,哽咽着嗓音喊了声儿。他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子抹了把泪,收起了适才孩子气的哭腔。红着眼眶,含泪望着父亲,言归正传地问道:“阿耶,兕子说你在等孩儿?”
李世民点了点头,“嗯”了声儿道:“你来,朕给你看一样东西。”雉奴依言,随着父亲走上榻榻米,来到案几前跪坐下来。李世民将案几上的一份儿用竹简写成的奏章,拿给雉奴,脸上满是信任的笑容道:“你看,这是蓟州刺史上呈的一份奏章。我想,你太子哥哥摔坏了腿脚,落下了终身残疾,引起朝廷中很多人,对他存了质疑之心。尤其是你四哥在朝廷中的那些死党,他们做梦都巴望着朕能快点儿废掉太子,改立魏王李泰。如果,这个时候太子再无所作为的话,就算朕想要保住他的太子之位,也是难于上青天的!”
李世民想,在这皇宫大内,也唯有雉奴和他最贴心。这孩子虽弱小,却十分体谅父母。懂事、乖巧,嘴巴也紧。他的心里话不便告诉别人,却愿在雉奴面前一吐心曲,倾诉心中块垒。即使是朝政,军国大事,他也直言不讳地告诉雉奴,听取他的建议。
“阿耶所虑甚是!”雉奴由衷地赞叹道,低头去看那份奏犊。
原来,此奏章乃蕲州刺史所写。今年从开春到现下连着数月,蓟州都不曾下过一滴雨,土地干枯裂缝,根本无法春耕种庄稼。秋收之际,蓟州因此颗粒无收。官府也只有靠喝粥度日,即使心有余想要帮助百姓度过旱灾,也是力所不及。从而导致饿殍遍地,有的饿极了的人被逼得兽性大发,用饿死同胞的尸体果腹,场面极为凄惨恶心。
雉奴一手捧着奏犊,另只手随着阅览的内容一点点地展开卷在一起的竹简,从右至左一行行地,浏览着其中血泪挥下的字迹。他眉头越蹙越紧,心里怜悯蓟州灾民,希望阿耶能展现明君的仁慈,发粮赈灾,让百姓尽快度过难关,停止自相残杀的悲剧。
与此同时,他也未曾忘记思索阿耶想要解决的问题。他边看奏犊,一面冥思苦想…忽的,一道灵光在他脑海绽现,他抬起头来望着父亲,谦逊道:“阿耶,以孩儿之见,若想让太子哥哥早日立功,堵住妄图扳倒太子之人的嘴,必得在此次运送赈灾米粮一事上着手!”
听之,李世民惑然地“哦”了声儿,他扬起剑眉,一脸探询地凝视着手捧奏犊的雉奴。此时,奏犊已被雉奴重新卷好了。这孩子小小年纪不但聪慧过人,心智早熟,竟对官场、朝政之事,也颇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处置。且谋略,丝毫不输给朝中的任何官员。
思至此,李世民似是豁然开朗,俊朗的脸上,展露出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又一想,这定是他从小跟着朕,时常地在幔帐后隔帘观看朕与朝臣们商议朝政,听多了,看多了的缘故吧!唉,太子和魏王若是像他这般,多把心思用在正途该有多好!
其实,他也只能这样想了。雉奴超龄的心智和城府,深沉的心机,缜密的心思,他的文韬武略和政治智慧,远非他所见到,所想到的这般流于表面。李世民骄傲地笑道:“雉奴,你说来听听!”
雉奴话语虽如往日那样干脆利落,却在父亲面前格外的谦逊:“让大哥督办这次运送赈灾粮的差事!不知,阿耶圣意如何?”
闻此,李世民不禁激动地拍了下案几叫道:“好!好极了!”
听此夸奖和赞同,雉奴渐显英气的脸上,非但不见半分得意的表情,反而一脸肃然道:“这是阿耶想出的计策,与孩儿无关!”
“你,你这孩子…”李世民一脸惊愕地望着雉奴,眼眸中,却闪耀着自豪欣喜的溢彩。他的这个小儿子,除了睿智善谋外,还这般安守本分,懂得为臣之道,这让他十分的意外,惊喜。
他想,今后承乾若有雉奴这样的臂膀辅佐,真是他的福气啊!雉奴有东平王刘苍的才能和为臣的安分,只希望,太子这李承乾也能像汉明帝那般拥有着作为守成君主的贤明和责任,能够身残志坚。
“好吧!”李世民满意地颌首,轻轻咳了一声儿道:“明天,你不用去上课,跟着朕去太仓看一看吧!这样,你也可以长长见识。”
雉奴乖巧地应了声儿“诺”适才,李世民出神若思的样子,无一遗漏得落在他的那双黑亮深邃,极具穿透力的眼眸中。
他太了解父亲了!父亲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在雉奴的眼里犹如低头俯瞰山泉般清澈见底。阿耶,辅佐太子,非我所愿!我要得是这个天下。而不是永远屈居人下,过着伴君如伴虎的日子!
一旁伺候的宦官王舜躬身,小心地提醒道:“陛下,到午时该用膳了。”李世民“嗯”了声儿,回过头来对雉奴道:“你留下陪朕用膳!”
雉奴赶忙站起身,走下台阶一副欲要离开的样子,向李世民敛衽拱手作了个揖道:“阿耶,只有太子才能与陛下同席用膳,孩儿只是藩王,不能僭越本分,还请阿耶见谅。午膳好了,孩儿回安仁殿去用。”
唉,李世民叹息了声儿,无奈地答应了他。
雉奴的眸光快速地扫了一下,站在自己旁边的李明达。
李明达自是晓得兄长话中的意思,心领神会地一笑。正过脸来,也学着兄长的样子,叠手加额向父亲行了个礼,娇柔道:“孩儿告退”
“好好休息,做功课也不要太累了。”李世民疼爱地说道。
雉奴和李明达齐声应道“诺”,说着,退着身子向殿外而去。
兄妹两儿走出甘露殿后,雉奴方才上车,将存放在车厢中的书袋子取了下来。李明达好奇地,瞅着兄长提着的紫色绸缎制成的书袋,
“怎么,你喜欢?”雉奴挑眉问道。
“不,不是喜欢,而是觉得很奇怪!”李明达先是煞有介事地瞄了一眼书袋儿,抬头望着雉奴。她学着哥哥的样子,挑起新月般的两道眉,白皙秀丽的小脸蛋儿上却挂着顽皮的笑意。
“不过一个书袋罢了,有何奇怪的?”雉奴不以为然地说道。
“不是书袋奇怪,而是九哥很奇怪!”李明达低声说道。
“我奇怪?”雉奴“呵”地干笑了声儿,俊朗英气的脸上,微微有些尴尬和不悦的神情,但这尴尬不悦之色,却像流星般转瞬即逝。他晓得妹妹此话何意。但闻得自己腔子里的那颗心,“扑腾”了一下。他话中有话地提醒道:“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女孩子该知道的!”
听罢,李明达飞速地以眼角的余光,扫描了下跟在身后的一众婢女宦官,即刻会意了兄长言下之意,灵犀地应了声儿“诺。”遂咧嘴乖巧地向兄长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再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这天午膳过后,李明达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休息。
雉奴则跪坐在安仁内殿的案几前,拿出书袋里的书简,铺在案几上一点点地将卷成沉重的竹简展开,认真地温习着今日所学的文章。
日央之时,金乌偏西,洒下灿烂夺目的余晖,殿内的沙漏也到了戌时初刻。雉奴松了口气,卷起放在案几上的竹简,将手里的毛笔在描画着翠竹的白色陶瓷笔洗中,刷拉了几下,而后,将毛笔横着拿在右手中,仔细看了下笔尖儿有些毛乱,遂抬起左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整了整笔尖儿。瞧着利落干净了,才将其挂到矮几一侧的笔架上。
他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腕,扬声喊道:“卢娘子!”
卢娘子,乃是雉奴的乳母之一,她是滑州总管杜才干的妻子。贞观元年时,杜才干因谋反罪被杀,他的妻子卢氏便充到掖庭为奴。巧的是,她的遗腹子与雉奴是同月出生,相差日子不多,奶水充足。故而李世民差了她来,担任小雉奴的乳母,与杜才干的遗腹子一起喂养。
卢氏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体型丰腴,皮肤白皙。至于容貌与个头,均属于扔在茫茫人海中就像大海捞针,再也找不着的一类。
此时,她正在殿外廊下与一名宫婢谈笑闲聊,忽闻小主人传唤,连忙应付了那宫婢,脚底生风般跑进了内殿。
“大王,何事吩咐?”卢氏站在门口,恭顺地问道。
雉奴背负着双手,语音铿锵有力地吩咐道:“娘子去重华殿,代寡人向薛太傅告个假。就说,明日辰巳之时,寡人将奉命陪陛下前去太仓,明日一早的课就去不成了,还望太傅见谅。”
“婢子遵命。”卢氏双手扶膝,半蹲着给雉奴行了个礼。
“重华殿偏远,娘子还是坐寡人的车子去吧!”雉奴说着,转身扬声吩咐殿外的宦官陈延年道:“速去备车,送卢娘子去趟重华殿!”
“诺”陈延年应了声,便去准备车驾了。
一般情况下,奴仆是没有资格权力,随意乘坐主人车驾的。
如果主人让坐,就是天大的恩典,代表隆宠浓重。
故此,听到雉奴这席话,卢氏万分感恩,觉得王恩浩荡。她即刻双手加额,双膝跪下,拜下之时额点手背。她颤声感激道:“大王的体恤之恩,婢子没齿难忘。千岁长乐,福极无边!”
雉奴赶忙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将卢氏扶了起来,凝视着她的一双眸子中,闪烁着感恩的熠辉,一字一句,真挚地说道:“寡人是您抚育长大的,若说没齿难忘,也该是寡人感激你的养育之恩才是。一辆车子,又算得了什么?今后,寡人报答您的,又何止这些?”
“大王!”卢氏哽咽地唤了声儿,狭长的桃花眼中,噙着激动的泪花。这时,晋王贴身宦官陈延年哈着腰,迈着碎步走进内殿,尖声尖气地禀报道:“大王,卢娘子的车子备好了。”
雉奴从腰上取下一枚代表着他藩王身份的玉佩,放进卢氏手中道:“太傅性情孤傲,冷清,若非相熟之人,她是不会召见的。她若因不识得你而动怒生气,你便拿了寡人的玉佩给她看。”
卢氏应了声“诺”跟着陈延年一起退出了殿宇。
……………………
此时,薛氏已然用过了晚膳,在冬梅的陪伴下,漫步宫苑花坛之中散步消食。一袭冰蝉丝月白色,广袖的诃子襦裙,裹着她高挑曼妙的身躯。裙子上,绣着红色的梅花。白雪红梅,映衬着格外漂亮。
乌黑发亮的长发,一半儿束于头顶,挽成令人夺目的流云髻。发髻上,插着精致的宝石蓝的凤头钗。凤凰尖尖的嘴里,衔着蓝色的珠翠步摇,垂在鬓边,随着脚下莲步,左右前后地碰撞,发出叮叮咚咚悦耳的声音,好似珠落玉盘,银铃划过丝绸般令人心仪。另一半儿则披在后背。黑亮顺滑,直至臀部,似垂挂在架子上的上等黑绸缎般。
忽地,春竹急促的脚步伴随着呼唤声儿,传入她的耳膜:“太妃,太妃!”薛氏转过身来,便见春竹带着一位少妇从外廊走过,正往自己这边来。这是谁?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春竹,真是胆子越来越大,行事越来越没有规矩!不管什么人,都敢往重华殿带!
想着,薛氏原本开心愉悦的笑颜,即刻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则是昔日那惯有的冷若寒雪的神情。她眯起凤眸,以防备的眸光,冷冷地蔑了一眼这位跟随春竹而来的陌生少妇。随之,她不满地瞪了一眼春竹,话语薄凉道:“春竹,你是不是在我这里呆的不耐烦了?”
但听得“噗通”一声儿,春竹被她的这句话吓得,连忙跪在了地上,双手加额匍匐般地磕下头,声音发颤儿地解释道:“太妃息怒,婢子万不敢带着不相干的人随意进入重华殿,搅扰太妃。只是,这位不是外人,乃是大王派来传话的晋王乳母卢氏。”
“哦?如何证明?”薛氏冷冷地问道。
卢氏手扶双膝,向薛氏微微行了个礼后,从袖子里,拿出玉佩,双手捧给薛氏道:“太妃请看,这是我家大王身上佩戴的信物。”
“冬梅,拿过来瞧瞧!”薛氏清冷地吩咐道。
冬梅应了声“诺”走到卢氏面前,拿过玉佩呈给薛氏。
薛氏将玉佩拿在手上,仔细地辨认了一下,确认了这块儿玉佩果就是雉奴平日里佩戴的那个物事儿,淡淡地“嗯”了声儿。
瞧着面前这位清雅,冰冷的薛氏,卢氏似有不屑地撇了撇嘴,心里想。果然是大王想得周到,若非拿出这块儿玉佩于她,还不知她怎么刻薄我呢!瞧她刚才那副的样子,冷得就像千年不化的冰山一般!
“大王有话要你带给我?”薛氏问道。
“诺,大王说,明日辰巳,陛下要他伴驾去太仓。”卢氏道。
薛氏面无表情地颌首“嗯”了声儿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卢氏应了声“诺”拿着雉奴的玉佩,转身离去。
夜幕降临,薛氏带着随侍的婢女冬梅、春竹,从梅林后路转道儿往寝殿而去。后花园和寝殿,看似是在一个宫苑内,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却是不近的。走路,起码也需小半个时辰。
薛氏一面走,一面想着卢氏适才所说的话,皇帝要晋王陪同一起前去太仓巡视?历来,皇帝与各地藩王骨肉相连,好像多么割不断的血脉亲情似得。实际上,皇帝却十分忌讳藩王知晓朝廷的底细与实力。雉奴虽小,但不过两年也是要出阁前去封国就任的一方诸侯王啊!
皇帝反其道而为之,是想做什么?是他太过相信自己的这个小儿子,相信他将来不会有不臣之举?还是,想要他更了解朝廷,将来留在长安辅佐太子李承乾?嗯,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