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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早熟(1 / 1)

春去秋来,夏过冬到,贞观九年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张扬而来。

自正朔后,李世民已许久没见雉奴了,心里着实想念这个聪颖过人,乖巧伶俐的小人精。十三这日隅中,他乘了车辇往晋王官邸而去…

此时,雉奴和长孙蔷儿正坐在议政殿听萧德言讲学。

忽听殿外宦官尖声唱和道:“陛下驾到!”雉奴“噌”地从席子上弹跳着站了起来,拉过长孙蔷儿的手,与萧德言一前一后走出保宁殿。

三人站在殿檐下,雉奴为君,自然是尊,萧德言和长孙蔷儿是臣,为卑,两人分左右立在雉奴身后迎接皇帝的到来。

只见李世民一身褐色盘领束腰的窄袖燕服,头上裹着黑色垂角缁晋幞头由侍女搀扶着走下步辇。雉奴连忙挥动衣袖,以阴阳之法左前右后双手加额,敛衽作揖。宽大的袖子,将他的小脸遮得严严实实的。

小孩子真是一年一个样儿,九岁的雉奴,虽然依旧梳着哪吒总角,然,整个人从相貌到身量,较之过去一年又有了很大的不同。孩童的稚气和可爱的婴儿肥,已逐渐地从他脸上褪去,露出了少年的青涩俊朗。站在李世民面前,若不是作揖行礼,他的个子已长到了父亲胸口的高度。

启口落音,再也不是软糯的“阿耶”而是带着男孩变声期特有的沙哑,毕恭毕敬地“孩儿拜见父亲”六个字出口掷地有声,干脆利落。

兄长是弟弟的楷模,这句话,真不是随意说说的。站在雉奴身后的长孙蔷儿,七岁的总角小儿,相貌和嗓音皆未脱稚气。行礼的一招一式却刻意地模仿着雉奴,让人见之,啼笑皆非。“臣参见陛下”

“臣萧德言参见陛下。”萧德言头戴儒冠,一袭青绿色锦缎面的直裾深衣。领处和宽大的袖边、裳裾底边皆绣着卷云的暗纹。他是个恪守礼法的人,即使平日里不去朝廷供职,穿戴却也得体正规。像圆领的燕服,黑色的软角幞头这类随意的轻便衣服,他是从不上身的。

噔噔地上了台阶,李世民虚抬了抬右手,轻声道:“都平身吧!”

“谢父亲(陛下)”三人谢了恩,直起身子。李世民抬起左手,放在雉奴的肩膀上。垂下看他的眸子里,闪烁着慈父怜爱的柔光。

“父亲,请进殿坐吧!”雉奴伸出左手,掌心朝上于殿门道。

李世民嘴角扬起,微微一笑,宠溺地揉了下他的发顶道了声“好”遂牵起雉奴的手,脱了鞋,带着萧德言和长孙蔷儿一起走进保宁殿。

议政殿,位于保宁殿之左,本用于晋王处理政务,接待访客所用。

但,如今看来,俨然成了一座专门为晋王授课的私塾教室。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孔夫子的画像。画像下,摆放着矮几和席子,是萧德言的专属坐席。台阶下,并排放着两个黑色的矮腿案几,席子。不管是师傅还是学生的案几上,皆摆放着文书四宝,笔,墨,纸,研和一沓子儒家经典的卷轴,竹简比如《春秋左氏传》《春秋谷梁传》等。

李世民弯腰,随意地从案几上拿起一卷竹简,瞄了一眼方知是《孝经》。他抬起脸问道:“雉奴,可会背诵《孝经》?”

雉奴使劲点了下头,自信道:“能!”说罢,他启口低声背诵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修身。君子之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之所以声音低沉,是因萧太傅告诉过他,男孩子在变声期期间尽量少说话,必要时也不能扯着嗓子叫喊。若不加注重,将来说起话来就嗓子沙哑难听,就像破锣一般不雅。

听罢,李世民欣慰地颌首,刚毅俊朗的脸上,露出怜爱的笑容问道:“嗯,背得好!雉奴,你可知,此文所言何意?”

雉奴微扬下颌,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神情自若地解释道:“孔子说‘君子对父母的孝顺,可延伸为尽忠天子。在家孝顺父母,做了官方能尽忠天子,与此同时,也能修养自身的品德。作为臣子,顺从君主好的政策,也要及时地匡正君主的错误!此所谓之,为人臣、子之道也!”

闻此,李世民不加掩饰地大点其头,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

他宠爱地拍了拍雉奴尚还稚嫩的肩膀,转过脸对萧德言道:“冲龄稚子,懂得这样深的道理,实乃贤卿之功也!”

萧德言赶忙敛衽,双手加额作揖道:“陛下过奖了。师傅教得再好,若学生不知用心领会,用功温习,自然一切也是白费功夫。晋王年纪虽然小,但他聪明好学,又知道用功,不懂的就主动询问,的确难得!”

李世民笑着颌首说:“行此,足以事父兄,为臣子也!”

此话,乍听起来,似乎他对雉奴的要求,不过如此。其实,他只是不想让这个可爱的小儿子,也卷进他阿兄们的争斗的漩涡里罢了。

“陛下,晋王虽是嫡出三子中最小的一个,然而他却十分有长兄之风。”萧德言自豪地抚摸着雉奴的头顶,笑着对李世民说道。

“哦?何以见得?”李世民惊讶地问道。

萧德言道:“陛下,素日里,晋王待蔷儿礼让有加,呵护周到。四季轮替,晋王总是吩咐忽持娘子,先给蔷儿赶制换季的衣服。冬日,也要亲自查看蔷儿所入宿的房间是否有火炉,是否添了厚床褥。忽持娘子不解,问他,‘大王尊贵,何以如此?’晋王说,尊贵,为天下人而言。呵护兄弟,乃为兄之本也。寡人是蔷儿的兄长,理应如此!’不但如此,晋王在学业上,也能为蔷儿做好的表率。长兄之风,友悌之义实属难得。”

“陛下,萧太傅所言不虚。大王待臣犹如亲兄弟,臣亦理该效忠大王!如此,才不负大王待臣之心!”长孙蔷儿正儿八经道。

“好啊,好!如此,朕甚为欣慰!”李世民温柔地看着雉奴笑道。

接着,他又招来了姬惚持等,询问了晋王的生活。事无巨细,一句一句地问。直到知晓,晋王在官邸的确过得很好,这才放下心来。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之时,李世民才乘着车辇回了宫。

次日,李世民颁诏,封晋王雉奴为并州大都督,右武侯大将军。

贞观十年初春,癸丑,皇帝下诏,改封皇弟赵王李元景为荆王;鲁王李元昌为汉王;郑王李元礼为徐王;荆王李元则为彭王;滕王李元懿为郑王;吴王李元轨为霍王;幽王李元凤为虢王;陈王李元庆为道王;魏王李元灵为燕王。改封皇子蜀王李恪为吴王;越王李泰为魏王;燕王李佑为齐王;梁王李愔为蜀王;敥王李楎为蒋王;汉王李贞为越王,申王李慎为纪王。唯独九子雉奴,依然是晋王,以太原为北都。

十年夏六月,诏命以侍中魏征为特进,依然执掌门下省的政务。壬申,李世民下诏,让中书令温颜博兼任尚书省右仆射。甲戌,任太常卿,安德郡公杨师道为侍中。

乙卯之时,身患气疾的长孙皇后因医治无效,溘然长逝,年仅三十六岁。临终时,她嘱咐,大唐正处于休养生息,积蓄国力的当口。贵为国母更应以身作则、力从节俭。丧礼不可请和尚念经超度,浪费不必要的钱。皇后仁慈宽厚,贤惠端庄。故,上遂给予谥号为文德皇后。

这年,雉奴十岁。母亲的英年早逝对他来说,无疑是深受打击的。

史书记载,皇后丧礼期间,晋王哀痛伤怀,流泪不止。上与众人见之,皆为唏嘘。上曰:“此儿仁孝,无人可比!”遂怜晋王更甚。暮春之际,葬长孙皇后于昭陵。此陵,今上之万年吉地也!

三七过后,除去丧服,一切照旧。然,亡妻之痛,令上伤怀不能自抑。感念亡妻与自己年少结发,同甘共苦二十余载,举案齐眉。如今,妻子芳华早逝,阴阳两隔,故,李世民整日萎靡不振,唏嘘流泪。

雉奴年少丧母,虽悲伤不已,但他却心细如发,洞察力无人出其右。对父亲言行举止,自是洞若观火、心思了然。他担心长此往后,不利于江山社稷,又易于损坏其父身体。于一日午膳过后,乘车进宫劝驾。

穿过深邃的长廊,直接进入皇帝的寝宫甘露殿。一进门,雉奴见父亲弓着身,坐在正殿的台阶上。整个人因为伤心过度,不思茶饭消瘦了一大圈儿。面容蜡黄,颧骨高耸、皮包骨头。眼窝处,还有显而易见的淤青。先前合身的深褐色暗纹燕服,如今穿着,变得十分肥大。

雉奴不禁发出一声儿轻叹,只觉得腔子里活蹦乱跳的那颗心,好似被钢针狠狠得扎了一下。他快步来到父亲身边,蹲下身来“父亲!”

李世民侧过身子,欲说什么时,雉奴却站起身,来到他对面儿,双膝跪地。如此做法方便父亲。毕竟侧着身子说话,时间长了不舒服。对此心意,他焉有不感动之理?消瘦的脸庞,露出温柔的笑容。

这孩子,真是难得的孝顺!倘若诸子如他,朕之大幸也!他想着,伸手,捧着雉奴的小脸儿,凑唇在儿子宽阔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他在笑,但眼眶里却含着泪,溢满了,一滴滴地落下。

雉奴伸手,拭去父亲脸上的泪,蹙着眉道:“父亲,娘虽然不在了,但您还有孩儿和兕子,我们陪着父亲。兕子才四岁,年岁太小,需要我们代替娘,一起把她抚养长大。所以,父亲要振作。”

兕子,晋阳公主李明达乳名也。长孙皇后所生第三女,在李世民的女儿中排行第二十,生于贞观六年暮春,迄今为止仅四岁稚女。

“好!”李世民将雉奴搂到怀里,心中赞叹此子懂事。他说:“雉奴,回来吧,回来与我住在一起。保宁坊的晋王官邸,依然给你留着。待你加冠之后,去那里处理封国事物,距离朕也近。好吗?”

雉奴懂事地点了点头,“诺,如此甚好!既能每天得见父亲,聆听教导,又能亲自照顾兕子。只是,孩儿今后在哪里上课呢?”

“就去中宫偏殿吧!还是与蔷儿一起念书,兄弟两搭个伴儿!朕忙于朝政时,依然由姬忽持照顾你们。”李世民说道。

“一切全凭父亲做主!”雉奴懂事地说道。

“好!”

贞观十年夏七月初八,辰时,雉奴和蔷儿准备去中宫偏殿上课。

正欲走出内殿之时,忽见李明达从鹅黄色的帷幕后跑了出来。小小的人儿,穿着粉红色的齐胸襦裙,裙摆长长地坠在地上,盖住了她一双穿着锦缎翘头履的小脚上。中分着发迹,在头的两边各梳一个实心的丫髻。丫髻上扎着五色丝带,系成的蝴蝶结。看上去,好似天宫下凡的小仙童一般。她扬起胖乎乎的小脸蛋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眼珠黑白分明,好似黑白珍珠一样。她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比自己高很多的阿兄,开启稚嫩的嗓音问道:“九哥,蔷儿阿兄,我能与你们一起去上课吗?”

伺候一侧的婢女连忙过来,蹲下身温柔地劝着她道:“公主年纪太小,还不能和大王一起去上学。公主乖,婢子和姬娘子陪你玩吧!”

李明达“哇”地哭了起来。登时泪飞顿作倾盆雨,鼻涕邋遢。

雉奴抬手,从宽大的深衣袖子中,拿出一方褐色的帕子,蹲下身耐心地,为妹妹擦着眼泪鼻涕,疼惜之情在他年少的脸上,展现无遗。

他宠溺地哄劝道:“好好,妹妹不哭了,阿兄带你一起去!”

“大王,这样好吗?不会,影响您读书嘛?”

站在一旁的晋王保傅姬惚持听罢,不禁锁起了眉头,娟秀的脸上满是关心的神情。看着雉奴的一双明眸中,溢着疑虑。

“保傅放心好了,兕子虽小却乖巧地紧,不会影响寡人的!”

“既然大王说不会影响,那公主就跟着去吧!”姬惚持嘴角翘起,勾勒出一抹宠溺的笑弧,弯下身子对李明达道。

小孩儿的脸,犹如三月的天,说变就变。脸上泪还未干呢,李明达便已拍着小手,破涕为笑了。姬惚持疼爱地,好似慈母般睨着含笑挂泪的李明达,笑嗔道:“真是个孩子,刚还哭着呢,还不到半刻就笑了!”

雉奴牵起李明达的小手儿,与长孙蔷儿一起出了甘露殿…

早课上,萧德言讲的是《春秋左传》中的开篇之作。大家齐声诵读着:“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

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

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

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

公曰:“不义不暱,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

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读过之后,萧德言耐心地,逐字逐句地为大家做了一番讲解。雉奴听着,大而长,深邃黑亮的眼眸中,闪耀着激赏和佩服的光泽。他情不自禁地赞叹道:“郑庄公高明!”

“高明什么呀!对待自己的亲弟弟,都那么的阴。不教而诛,不能算做一个好阿兄!”长孙蔷儿不以为然地大着嗓门强驳道。

“萧太傅,九哥说的对,蔷儿阿兄说的,也有道理!”李明达稚声稚气儿地说道。萧德言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哈哈大笑,这小丫头,这么点年纪就如此会说话,谁也不得罪。呵呵,真有意思!

只听得萧德言笑呵呵地问:“大王,你为何赞郑庄公高明呢?”

雉奴跪坐在席子上,稍微动了一动身子说:“郑庄公这叫欲擒故纵!公叔段有太后溺爱,专横跋扈贪得无厌,但他没有大的罪过,若庄公轻易处置他,太后必然出面干预。届时,庄公会很被动,有理反成无理,也会让公叔段有所防备,更加有恃无恐。庄公故作姑息养奸之态,一可稳住太后,二来可以麻痹公叔段,使之得寸进尺生出大逆之心,行之大逆之举。庄公再派兵进行诛灭,名正言顺,太后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听了他的这席话,萧德言顿然呆愣当场。这,这雉奴竟然…

忽地,他想起,雉奴五岁时,将贾谊《过秦论》中,描写秦始皇的段落背得只字不落的往事。彼时,小小的雉奴便说,他羡慕,佩服秦始皇。此时,他又赞扬郑庄公…足以见得,这孩子绝非等闲之辈!

长孙蔷儿低下头去,后悔不该如此轻率地顶撞晋王,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偷偷窥了雉奴一瞬,见雉奴神情自若,毫无得意之色。小心眼儿里,由衷地对雉奴产生了敬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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