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不多时,姑侄到了殿下屋廊,见殿门口站着两个守门的小宦官跟门神儿似得把殿门守得密不透风。同安长公主拉着侄女儿上前,阴沉着脸,蹙着峨眉,口中好似堆积着将欲喷发的火山,厉声问道:“陛下呢?”
“启禀长公主,陛下与长孙侍郎有要事商量,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是任何人吗!去,告诉李二郎,就说是我来了!”
同安长公主用手指着内殿,厉声呵斥道。
听见外头的吵闹声,李世民遂从席子上站起身走出殿,见这位来势汹汹的长公主,后面还跟着哭哭啼啼的安定公主,心里就明白了。
他沉声道:“姑母来了!快里头坐着吧。”
“参见长公主殿下,安定公主。”长孙无忌敛衽作揖道。
同安大长公主却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领着安定公主,昂着雄鸡般的头颅走进殿宇。在矮几前的席子上坐定后,她冷冷地瞪了一眼,站在台阶下的李世民,拿出十足的长辈架势,手拍着雕花黑红相间的小案几道:“大唐的男人都是废物,打不过胡虏,就只知送弱女子和亲!和亲,不过权宜之计。自古以来,这样耻辱的和亲,真能遏制胡虏的狼子野心,真正起到,安定边陲的目的了吗?除了丧权辱国外,还有何等好处?”
站在她身边的安定公主,抬起脸来,泪水横流地望着李世民,拉着哭腔,撇着嘴道:“是啊,二哥,我们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我也是你的亲妹妹啊!难道二哥就真狠得下心,把我送到突厥吗?我不去,不去!”
听得这一老一小的控诉、质问,字字句句犀利无比,满含血泪。好似针一般,狠狠得扎在李世民的心窝子上。他也不想啊,但是…
与颉利可汗爽约,后果不堪设想!他知道,这匹草原恶狼,什么事都干得出!届时,整个大唐也会万劫不复,生灵涂炭。
送公主和亲,缓一时是一时。朕不能为了私情,置社稷黎民于不顾。
李世民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跋扈的同安大长公主,以恭敬的态度,强硬的口气道:“姑母,您要弄清楚了,这不是幼童过家家。而是关系大唐江山社稷的大事,岂能儿戏?淑儿年纪小不懂事,难道,您也不懂事吗?竟然拉着她,来朕这里胡搅蛮缠!”
“你…你…”同安长公主胸膛起伏着,手颤抖地指着李世民。
长孙无忌站起身,走到长公主面前,好言劝慰道:“长公主殿下,您消消气儿,陛下这么做是为了大唐江山社稷着想。安定公主是他的亲妹妹,骨肉相连,他何曾想把自己的亲妹妹,送给劼利可汗啊?”
“哦,你也在啊!”同安长公主似是刚刚发现原来皇后的胞兄,皇帝侄子的舅哥儿,官任尚书右仆射的长孙无忌一样恍然大悟。听得他这番话,她风韵犹存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显而易见的冷笑。
见此,闻此,长孙无忌心里还有不明白的?高傲犹如孔雀般的同安大长公主,打从进殿那刻起,就没有把他这个国舅、宰相放在眼里。虽然,他心里懊恼、忿然,但面上必得做足了恭敬戏码。他脚下退后一步,双手加额,敛衽深深地向同安大长公主作了个揖。
起身时,同安长公主方才正眼看他。此时的长孙无忌,不过而立之年。身材颀长,相貌清俊儒雅。皮肤不是很白,还微微带些古铜。这日没有重要的朝会,故而他穿了件官员素日的常服—圆领束腰的暗灰色燕居袍子,袍身与袖口处印着各式各样的暗纹。头上,扎着黑色幞头。
“哦?”听得这番话后,同安大长公主挑起柳眉,风韵犹存的脸庞浮现出讥诮的神情。眸子犀利地盯着长孙无忌,嘴角微微一勾道:“想当和事老,和稀泥?呵,长孙无忌,你以为自己是这块儿料吗?”
“这…大长公主您…”长孙无忌心中愤懑,面上却努力陪着笑脸道。
“既然你谋略过人,机关算尽,是个足智多谋的人。那么,为何不给你的好妹夫献上既可以免除淑儿和亲,又能安定边防的好计策呢?”
同安长公主瞬了一眼长孙无忌,毫不客气地讽刺道。
言毕,她转过身面对李世民,完全以长辈的架势和口气,毫无顾忌地命令道:“你必须马上取缔和亲的决策!”
闻此,李世民面色铁青,眸子里迸射寒光,怒视了她们一眼,厉声斥责道:“行了,军国大事,岂能听凭尔等妇人龌唣!昔日,越王勾践为了报仇复国,尚且忍辱负重,为夫差奴役。遑论公主呼?身为大唐公主,不知为国献身,只想着如何享乐,贪求富贵荣华?过分!”
同安长公主冷笑道:“我过分?哼,你可以不顾我的感受,也可以不顾淑儿的哭闹。太上皇呢?他的感受,你也不顾及了吗?李世民,你不是一直在标榜孝道,力求做完美天子吗?为江山社稷考虑,固然是明君所为。但是,若你执意送淑儿去突厥讨好蛮夷,再次伤了太上皇的心,你还称得上是孝子吗?不孝之君,又何以完美完善自诩?嗯?”
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唉,所谓打蛇七寸,必中要害,亦如是也。这女人,真够厉害的!她这番话,犹如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扎在朕的软肋上!
这些年,不论朕怎么努力,阿耶也丝毫没有原谅朕的意思。
人伦悲剧,莫过于父子之间,形同仇敌陌路。
想到此,李世民内心似有动摇,沉默良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同安长公主道:“姑母息怒,朕怎会再次伤害他老人家呢?和亲的事,还容朕回头跟大臣们再商量一下,是不是该…。”话还没说完,同安长公主冷笑一声,打断道:“就看你的了!淑儿,咱们走!”
说完,拉着安定公主,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世民一屁股跌坐在席子上,闭上眼睛摸着额头,眼下这些事,他实在感到头疼不已。长孙无忌走到他跟前,半跪下来,看着他道:“陛下,公主是心疼侄女,言语过激了一些,您千万不能妄听妇人之言啊!”
李世民的情绪,陷入了低谷。
他摊着双手苦笑道:“都说汉朝妇人厉害,咱大唐的女人,也毫不逊色呀!你也亲眼所见,她摆出那般阵仗,恨不得把朕生吞活剥了!你说,该怎么办!若送淑儿去突厥,惹怒了阿耶…我的罪过,岂不是更大了?不送,颉利可汗虎视眈眈得逼迫更甚!唉,难啊!”
“不如,陛下先缓一缓,暂且稳住太上皇。等他老人家,把和亲的事忘掉了,咱们再从长计议?”长孙无忌建议道。
“也只有如此了。”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
……………
朝廷不再提和亲之事,宫里也似乎平静了下来。
安定公主十分高兴,打心底感激姑姑同安长公主。她觉得,世上除了亲娘外,只有姑姑同安长公主是最疼爱她的。
但好景不长,新可墩的送亲队伍迟迟未来,激起了颉利可汗的怒火。
他认为李世民故意违约。一怒之下带领突厥精骥,一路长途奔袭,血洗了武威郡、沙洲(敦煌)、张掖和武功郡,烽火台上再次起了狼烟。
身穿蓝色军装,外套银色战甲,头戴银色军盔的士卒,骑在一匹枣栗色的高头骏马上。他一手抓着缰绳,一手高举红色的,插着三根翎毛的匣子,高声喊道:“急报,边关急报!”
马儿哒哒地飞奔,扬起一路尘土。
士卒促马驰骋,扯着嗓子喊着“边关急报”车队戒严,百姓让道儿。
直到崇德门,方跃下马背,举着紧急战报,好似要飞起来般跑到两仪殿。
殿前,有九重高低不齐的台阶。他一面奔上高入云霄的九重石阶,一面大喊:“陛下,陛下,边关急报,边关急报!”
此时,李世民正在两仪殿与文武百官,公卿列侯们商议朝政。听到喊声儿,他即刻令宦官打开了殿门,将传报的士卒请进了大殿。
士卒单膝跪地,高高举起战报,大口喘着粗气道:“陛下,颉利可汗率领突厥骑兵十三万,冲破雁门关,血洗了边陲的五个郡县!”
听罢露布急报,李世民俊朗的脸上,丝毫没有往昔的急躁暴怒之色,也无半分惊慌。慵懒地靠在御榻的锦缎绣龙长枕上,他飞速地扫了一眼在场的诸位臣公。“形色百态”四字用于他们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同样,都是坐在自己的席子上,有的,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那块儿笏板;有的,则转过身与临近自己席位的同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音犹如蚊蝇,不在近前,根本无法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有的,则侧过脸望着丹墀上的他,紧着眉头,一脸的期盼和思索的神情;有的长吁短叹,还有的,则一脸的义愤填膺,咬牙切齿。
李世民眯起双眸,乌黑的瞳子里精光毕现。他下意识地压着嗓子“咳”了两声儿,才将他们的注意力,又收回到自己这里。
“陛下…颉利可汗定然是以为,以为…”
瞬了一眼坐在长孙无忌左边席子上的于志宁,李世民从御榻上坐直了身子,抽动了一下嘴角的肌肉,启口嗓音威严,带着些许气愤地接过他的话道:“以为什么?以为朕像他阿史那颉利一样,说话不算数,将定下的盟约当放屁?”话落,他哼了声儿,俊朗的脸上,却挂着一抹嘲讽的冷笑:“五个边塞州郡?哼呵,才洗血了五个边塞州郡,这对于阿史那颉利来说,是不是有些太仁慈了些?颉利可汗,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与众不同!利于自家的盟约,须臾不忘。利于他人的,可就另当别论了!”
话音刚落,跪坐在中大夫刘洎右手边席子上的谏议大夫,兼中书令右仆射的魏征,便扯开了他的大嗓门问道:“陛下,既然您这般了解颉利可汗,为何还要徇私情,而不顾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五个州郡,五个州郡遭到突厥铁骑的践踏,要死多少无辜百姓,您算过吗?”
在朝中,尚书右仆射,爵袭赵国公的长孙无忌,一向与他不对盘儿。因为,在他眼里,魏征不过是个出身微贱,又兼属旧东宫“叛臣”,陛下仁慈,没有杀了他,算他命大造化大!既然这样,他理该在朝中安守本分,三咸其口。可现实呢?却是他魏征的官儿做的比他还大。更可气的是,至尊竟然对他信任有加,对他的进谏也几乎是言听计从!
不服,就是不服!论谋略,论才能,论与至尊的关系,他哪样都不属于魏征,凭什么他说一句话,陛下就那么在乎?
现下,魏征的“出言不逊”正好给了长孙无忌打击他的机会。
魏征话音一落,长孙无忌不失时机地大声斥责道:“魏征!你什么意思,啊?不知道那胡贼出尔反尔,非但不履行当初停战协议,反而三番五次侵犯边境,屠杀百姓逼迫陛下定下耻辱的便桥之盟,陛下为此已然左右为难,心里烦躁不已了!你,你还…”
魏征冷哼了声儿,懒的理这个老对头。他面向皇帝,自顾自地继续说:“陛下,您做事向来干脆利落,怎么到了这关键时刻,却变得如此优柔寡了呢!难道,您有了更好的解决方法?”
“这个…你…”李世民被他这话噎得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唉,这个魏征,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
魏征问道:“臣请问陛下,是大唐的江山社稷重要,还是长公主的私情重要?是黎民百姓性命重要?还是,安定公主的终身重要?”
话毕,他冷笑了声儿,梗着瘦干的脖子,仿佛一只好斗倔强的火鸡般嚷道:“陛下随意取消与颉利可汗的盟约就是失信天下,就是置江山社稷而不顾,拿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当草芥!”
呃…
魏征的这番骂街般的嚷嚷,将巍峨的两仪殿震得起了回声。在场的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的目光,霎时,“唰”地齐齐向李世民射了过来。他们屏住呼吸,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默默地等待着皇帝的雷霆震怒。
顿时,殿中,死一般的寂静。坐在红木雕花御榻上的李世民,也真被魏征的这番话,惹得心火突突。焦灼知啦的焰苗儿,直往头顶上窜。
毒舌,毒舌,他魏征就是名副其实的毒舌!一席话,就能让你窘得下不来台,气得你火冒三丈,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但细想,魏征的话,又何尝没有道理?自己身为皇帝,本该为黎民百姓着想,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该为了私情,视其为儿戏、草芥啊!
思索至此,李世民心里那股喷之欲出的怒火,终被冷静的春雨哗啦啦地浇灭了。他苦着脸,摊着双手说:“其实,朕又何尝不想早一点解决这件事?然,安定公主不但是朕的妹妹,更是太上皇的爱女。若真要将其送去突厥和亲,你说,太上皇那一关,让朕如何过得去?”
魏征拍着大腿,催促道:“陛下!颉利可汗已血洗了大唐五个郡县了,你还迟疑什么!你难道忘了便桥之盟,颉利可汗和陛下达成的协议吗?您怎么能够出尔反尔呢?颉利可汗,他可是说的出做得到的!”
这时,跪坐在席子上,默默不语的中书令左仆射,梁国公房乔终于开口了:“陛下,臣倒有个折中的法子,不知可行否?”
房乔就是名相房玄龄的真实姓名,玄龄是他的字。他与尉迟恭,后世的薛礼,苏烈等人一样都被人记住了表字而忘了真实姓名的历史名人。
“说来听听!”李世民迫不及待道。
房乔阴阳顿挫地,侃侃而谈道:“让公主的女官,代为远嫁突厥!如此,既能顾全陛下对太上皇的孝心,不至于葬送公主终身。也能解决时下的边患,消除颉利可汗的愤恨,解救黎民于涂炭之中。”说罢,他呵呵笑了下,自嘲道:“这老掉牙的法子,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还未等李世民开口说什么时,跪坐在魏征左边席子上的封申彝,却抢先开口了。他摆出自己阅历丰富,资历颇高的样子,抬起手来,一下一下地,捋着雪白的胡须,老夫子一般操着公鸭子嗓音,拖着长调道:“这法子,的确老掉牙。不过想来,时下只有如此了!”
李世民颌首,将目光转向了魏征,征求道:“玄成意下如何?”
“陛下决定了,即可!”魏征抿了抿嘴,点头道。
“朕,决定了!让容玉代安定公主出嫁突厥,封为义和公主!过些日子,等嫁妆准备齐全了,就可以启程了!”李世民果决地说道。
三天后,送亲的仪仗队驶出了崇德门,浩浩荡荡。最前端的马车中,坐着盛装打扮的新娘义和公主容玉。唐代,女子结婚既不凤冠霞帔,也不用红色鸳鸯喜帕盖着脸。而是一袭翠绿色的锦缎礼服。将乌黑油亮的长发,梳成漂亮的双环望仙髻,发髻前戴着花冠。发髻两边,各插三根黄金雕琢的镂花簪子。鬓发两旁,各插一只蕾丝凤步摇,凤嘴里衔着藕荷色珍珠步摇,垂在脸前,一晃一晃的,发出悦耳的响声儿。
秀丽的新娘,脸上化着淡雅清晰的梅花妆,额上贴着梅花钿,脸颊贴花黄。看上去,华贵、雍容,美丽、大气,真正显足了大唐的气势。
送亲仪仗队后面的车上,则堆满了大唐皇帝赠送新娘的丰厚嫁妆,以及献给颉利可汗的贡品礼物。李世民说,即使是屈辱的和亲,也要给足了公主的面子,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可汗,坐上突厥可敦的宝座。
可敦,说的是突厥、回纥等北方少数民族部落首领的妻子,相当于汉族人所称的皇后、王后。后来,这个称呼被蒙古人所沿用。
容玉抬起皓腕玉手,掀开车帘儿往后望去,想要再一次好好地看看家乡…车子前行,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眼前转瞬即过。
大唐,长安,她再也回不来了。看不到家乡的工细楼台,农庄田野。享受不到父母的疼惜,宫中的锦衣玉食。从今后,屈居异域。御马草原,居住简陋带着奶腥味,羊膻气的帐篷。忍受着可汗野蛮的欺侮、虐待。
想到这里,容玉心下一沉,泪水顷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