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陇门阀和山东士族是个很大的话题,门阀的历史非常悠久,最早自春秋时期而始,到后来两汉和魏晋发展到鼎盛。
门阀与历代帝王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有些势微的朝代里,门阀甚至能决定帝王的废立,几大门阀联合起来,甚至能推翻一个王朝,比如当年李渊太原起兵反隋,虽说是借了天下大乱的大势,但其中也是联合了几大门阀的力量登高一呼的结果,于是看似强盛的隋朝仅仅只在一年内便轰然倒地,由此可见门阀的能量何等巨大。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李家借门阀之势而得了江山,如今不过短短二十几年,门阀又成了李世民的心腹大患。
天下已靖,万邦敬惧。放眼宇内四海,李世民差不多已到了“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境界了,而且这个境界绝不是装逼,而是真正的牛逼。
敌人呢?难道天下再没人有资格当我的敌人了?这该是多么寂寞的一件事啊……
李世民一边唱着“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一边左看右看,然后,他看到了关陇门阀。
国无外患,却有内忧。
世家门阀便是大唐最深最严重的内忧,他们的势力大到何等地步,李世民是最清楚的,当年正是他和世家门阀们登高一呼,万众而从,轻而易举地推翻了隋朝,从头到尾毫不吃力,这等恐怖的实力,李世民是亲眼见识过的。正因为亲眼见过,所以从大唐立国开始,他便对世家门阀特别忌惮。
帝王一旦心中惦记上了什么,这个“什么”的下场一般有三种,一是奋起反击,把帝王推下去,二是两者实力互相制衡,维持长久的合作又争斗的微妙平衡的状态,三是帝王把它彻底从世上抹去。
如今大唐立国不过二十多年,世家门阀的影响力仍然深植士子和民间,他们影响着很多方面,不仅仅是文化底蕴,还有门下豢养的儒士门生故吏,甚至还有朝堂的当权人物,以及雄厚的财力,在氏族发源地登高一呼应者万众的号召力等等,这些都是李世民深深忌惮的东西,也是他至今没敢对门阀动手的原因之一。
牵一发而动全身,老谋深算的李世民不敢冒这个险。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长孙无忌,他是李世民这辈子最亲密无间,倚为左膀右臂的心腹重臣。外人看这两位君臣可谓鱼水各欢,长孙无忌的亲妹妹还是李世民的正宫皇后,二人于公于私交情都是深厚投契的。
可是,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关系真有传说中的那么铁吗?
这可不一定了,长孙无忌身后所代表的,可是关陇门阀的利益。李世民对其言听计从,一方面是他善于纳谏,另一方面,是不得不暂时屈从关陇门阀的利益,长孙皇后逝世已八年多,李世民至今未立新皇后,果真是他仍惦念亡妻吗?也不一定,因为他知道,立了新皇后,必然牵动关陇门阀的利益,一个新皇后的册立,会使天家和关陇门阀之间的关系产生裂痕,从而导致社稷不稳,动摇根基。
事情看表面其实都挺美好的,别往深处想,一想深了,所有的高山流水,所有的浪漫爱情,全变成了利益纠葛,脏得不忍细看。
朝堂上只论君臣和官职,从不提出身,可是一旦把那层君臣和谐的外皮撕开,便会发觉,世家门阀对朝政甚至对帝王的影响,已经深入到朝堂的方方面面每一个角落了。
如此恐怖的势力,以李世民刚烈自负的性格,怎能容许它在以后的大唐朝堂里一直存在下去?
铲除门阀已是必然,只看迟早而已,而且李素可以肯定,李世民现在已经在酝酿此事了。
当然,李世民的这些想法太危险,也太严重,他肯定没跟任何人提过,尤其是关陇门阀一系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所以外人眼里看来,李世民对关陇门阀仍如当年般亲切和善,真正的心思却埋藏在心底。
魏王李泰也只看到了表面,所以这几年他频频与长孙无忌等关陇门阀接近,自以为得到关陇门阀的支持后,当上太子的把握便更大了,谁都未曾察觉,李泰的做法却在无意中犯了他亲爹的大忌。
水深且浊,未来的大唐太子究竟是谁,现在还真说不好了。
李素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透了,程咬金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
程咬金是个浑人,浑遍长安无敌手,有时候犯起浑来连李世民都拿他没办法。他为人处世的方式便是靠拳头,不管遇到什么事,也不管自己占不占理,先打了再说,道理这东西,打完以后有心情的话,不妨跟你论一论,没心情拍拍屁股便走。
这样一个浑人,却在长安城里混得风生水起,甚得李世民恩宠,不管做了什么浑事都能马上被原谅。如果外人只看到程咬金蛮横粗鲁的一面,以为他是靠着拳头才得到今日的地位,那就大错特错了,在朝堂里打滚的人,谁不是久经风浪人老成精的老狐狸?能在这滩浑水里活到现在,而且活得无比滋润,足以说明程咬金绝对是个不简单的狠角色,靠拳头只是演技好,靠脑子才是他真正的本事。
当李素将这件事从头到尾从里到外说透了以后,程咬金的脸色有些难看,难看的不是李素比他看得更透彻,而是他发觉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干这件蠢事的时间是今日清晨,可谓蠢得新鲜,蠢得直冒热气……
在李素剖析整件事情以前,所有人都认为魏王李泰是未来的大唐太子,这几乎是一个完全没有悬念的事实,“所有人”自然也包括程咬金。
按说大唐武将的地位比较超然,他们从来不参与政事,与李世民的那些皇子更是保持着绝对的距离,彼此之间的来往很有分寸尺度。只不过武将处世再超然,终究逃不过人情世故,当所有人都知道魏王已是笃定的未来太子后,该表示的还是要表示一下,也算是烧冷灶,提前给领导一个好印象。
趁着年节送份重礼,含蓄地表达一下烧冷灶的意思,合情又合理,程咬金这个老人精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于是大早上便派了管家把年礼送去了魏王府。
见程咬金脸色难看,李素不由好奇地问道:“程伯伯,您……送了什么东西给魏王?”
程咬金沉默,沧桑的脸颊却狠狠抽搐了几下。
虽然没得到回答,李素却心如明镜,从程咬金脸颊抽搐的程度和次数来看,这次送的礼不轻,没超过一万贯都不好意思抽抽。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程咬金损失了多少钱财,而是送礼的举动委实不大妥当,李素今日既然猜测将来魏王可能因关陇门阀而倒霉,那么李世民对给魏王送过重礼的程咬金会生出怎样的想法,谁都不清楚,也许满不在乎地置诸脑后,也许会将他牵连进去。
两个也许,谁有魄力赌一把?
李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知为何冒出一股幸灾乐祸的情绪。
总算看到老流氓惹上麻烦的一天了,看着程咬金愁眉不展的表情,李素便觉得以往被敲诈无数次的大仇全报了,爽很。
当然,李素毕竟是个厚道人。欣赏够了老流氓的愁容,心中暗爽过后,李素这才缓缓道:“程伯伯勿忧,送份礼嘛,小事情,陛下不会计较的,再说您可是娶了山东士族崔氏,陛下这些年打压关陇,扶持山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怪罪您的。”
程咬金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换了你是我,你会不当回事吗?”
李素老老实实道:“若换了小子,这时候大概正好在系绳子吊颈了……”
程咬金面容更苦涩了,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房梁,瞧架势似乎在挑选哪根房梁吊颈比较合适……
李素忽然笑了:“程伯伯,其实解决这个麻烦并不难……”
程咬金急忙直起身子,道:“娃子你有办法?快告诉老夫!”
李素忍着笑,道:“小子有两个办法,一个比较斯文,另一个比较粗鲁,但都能解决麻烦。第一,程伯伯您现在就叫家里的人手张罗准备,给陛下的每一位皇子都准备一份年礼,年礼要和送给魏王的一模一样,如此雨露均沾,陛下也不会怀疑你和魏王之间有任何瓜葛了……”
程咬金老脸又抽搐了几下,心疼得直哆嗦,摸着凌乱的大胡子叹道:“一模一样的年礼?陛下十七位皇子啊,这个……老夫还过不过了?”
李素笑道:“惹了麻烦,终归要付出点代价的。”
程咬金满脸期待地看着他:“说说你的第二个法子。”
李素端杯喝了口酒,缓缓道:“第二个法子不用花钱,说不定还能赚钱,程伯伯您现在满身酒气,面色发红,行此法正合适,您亲自登魏王府的门,记住不要进去,就在门口大声嚷嚷几句,说早晨给魏王殿下送了礼,现在轮到魏王回礼了,还说您和陛下一起打江山,算起来是魏王的长辈,晚辈给长辈回礼,其值一定要双倍,否则今就把魏王府给拆了……”
程咬金倒吸一口凉气,吃惊地瞪着他:“你这法子……真够阴损的!这不是败坏老夫的名声吗?”
李素“噗”的一声,一口酒当即喷了出来,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程咬金。
名声?
你个老货哪来的名声?早年杀人放火,如今横行长安,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名声”这俩字你知道咋写不?
一老一小两两相望,各自无言。
良久,程咬金大概突然认清了自己,不太自在地道:“咳咳,这种事……老夫确实干过一两次……”
“一两次?”李素追问,他突然变得不会聊天了。
程咬金老脸一红,有恼羞成怒的征兆。
李素急忙道:“算了,当小子啥都没说……”
程咬金瞪了他一眼:“说了就说了,‘言出无悔’的道理不懂么?你小子有颗百窍心肝,老夫一筹莫展的事,你居然能眨眼出两个主意,而且都是好办法,老夫决定听你一次。”
李素笑道:“程伯伯决定用哪个法子?”
程咬金怒道:“当然是第二个!第一个法子太伤钱,我程家向来只进不出,没有赔钱平麻烦的道理!”
李素促狭地笑道:“小子预祝程伯伯马到功成,狠狠敲魏王殿下一趣÷阁,也算年节发点小财……”
程咬金冷笑:“你出的主意,现在想置身事外?当老夫傻吗?走,你与老夫同去!”
李素大惊失色:“啊?这……不关小子的事啊!程伯伯,小子那啥……天色不早,家里灶上还炖着……”
话没说完,程咬金猿臂一伸,单臂便将李素整个人抄在手中,仿佛沙场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倒拎了一根人形狼牙棒似的,一老一小以这种怪异的姿势出了门。
凛冽的寒风里,传来李素不甘又气急败坏的未尽之语。
“……人参虫草十全大补老鸭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