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十八岁的龙穆离是个心地单纯、相貌俊秀的少年。
他之所以在寒冬时节跑来晖城,全因了自己对皇兄说的一句戏言。
半个月前,兄弟俩在御书房欣赏才从外域弄来的紫珊瑚。
这种东西,世上罕见,据说上百年才能在海底积淀出一小块来。
就他们俩所把玩的这块,至少也得千年才能形成。
兄弟俩正在研究紫珊瑚的形状和光泽,“拂尘处”的人前来觐见,——“拂尘处”跟“钉子处”有异曲同工之用途,只不过,“拂尘处”不止为皇上窥探消息,还负责暗杀鲎。
原本穆离是要回避的,但被皇兄叫住,要他继续欣赏珊瑚。
皇上与来人的声音都不高,交谈的内容断断续续地传入了穆离的耳中。
没多久,皇上下完旨意遣退了‘拂尘处’的人,兄弟两人接着赏玩。
“皇兄,请恕臣弟多嘴,为什么要派“拂尘”去晖城呢?那里挨着辛狄国,难道是想跟辛狄开战吗?”年轻终究是稳不住架儿,疑惑在脑子里没有过完一遍就说了出来。
昭庆皇帝微微一笑,“傻小子!朕让‘拂尘处’去晖城‘清尘’,跟辛狄国一点关联都没有。”
“‘清尘’?是要杀人对吧?臣弟长到这么大,还从未见过杀人呢!”
“那,你敢杀人吗?”哥哥看似随意地问道。
做弟弟的也信口回答,带着谐谑的味道,“敢啊,有什么不敢的!杀人跟杀鸡没什么分别吧!一剑刺过去,命中要害,令对方身亡。”
“那好,这次行动你跟着去!如果你能摘下程广裕的脑袋,朕马上赐你更加豪华的府邸。”想必初衷是为了锻炼弟弟的胆量,他一直觉得弟弟有点过于文质彬彬。
穆离打愣片刻,只得接旨。
他觉得程广裕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可是一时想不起来。
遂,翌日便出发,跟着两个专门从事暗杀活动的“拂尘”,一路向北。
虽然越走气候越冷,但他一点都不觉得难熬。
相反的,他更喜欢这种寒冷的天气,感觉呼吸着冷飕飕的空气是件很痛快的事。
抵达晖城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飘起了雪花。
他们在客栈里待了两天,并未急着去执行任务。
穆离曾一度怀疑,“拂尘处”派了两个武功一流的高手来,,要对付的一定是十恶不赦或者大逆不道的凶残人物。
然,第三天,他们去到程宅,看见两个杀手如嗜血的魔鬼一般、连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都一一斩杀的时候,穆离震撼得差点站不稳。
视觉和嗅觉的冲击令他惶然想起,这个程广裕,就是苍域国最有财力的商人。
而皇兄所谓的“清尘行动”,其实就是灭程氏满门,
程家在苍域国的经济实力是众所周知的,只要跺一跺脚,就足以撼动大半个国本。
曾经不止一次听皇兄念叨,说这个程家若是不解决掉,早晚有一天会出大事。
他也曾一次次劝哥哥息怒,毕竟,这么一个会做生意的人,早早死了就太可惜了。
没想到,皇兄到底还是动手了,且钦定在立冬这一天。
眼看着血流成河,越来越多的人死在他面前,穆离的心仿佛被戳成了筛子。
“够了,杀死程广裕就可以了,不要再杀别人!”他大声叫喊着命令那两个杀手。
然而,他们两人都给出了同样的答复。
“穆王爷见谅,卑职奉旨灭门,连一只蚂蚁也不可放过。”
穆离听得脊背发麻,他才知道,一向对他和蔼备至的皇兄,竟然心狠手辣到了这个程度。
不,不可以,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无辜的人全部惨死在杀手的刀剑之下。
遂,当看见身着奢华锦裘的程广裕已经被杀死之后,他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剑横在了一个杀手的颈部。
“够了,本王说够了!”声音有点抖,可能因为愤怒,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没想到,杀手灵巧地躲过了他的挟制,“请王爷恕罪,卑职做不到。”
而另外一个杀手已然杀红了眼,一刀扎向了只有三四岁大小的男童,孩子胸口中招之后,跌跌撞撞地摔倒,最后躺在了冰凉的地上。
残忍的杀戮令穆离再也按捺不住,毫不迟疑地挥剑斩死被他挟制过的杀手,回身又把杀出了乐趣的那个杀手给结果掉。
可是,即便他杀掉了嗜血的魔鬼,却怆然发现一个现实,那就是整个宅院内除了他自己,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一大家子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一起去了阴间。
站在雪与血的世界里,他忽然觉得有些了无生趣。
本想转身离去,却听见了窸窣的声音。
扭头,便看见了一个身着红袄红
裤的小女孩,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对着满院子的尸首发呆。
至今,他仍敢说,那是他这辈子见到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经过了一霎那的颤栗之后,穆离当即便决定,他要救她!
而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方式,就是带她走,且要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不知道她是被吓坏了还是怎么的,没用他出言相劝,就把她的小手放在了他的手掌心。
他还记得在越过一具具尸体的时候,她亲手抚阖了母亲的双眸,他则拔下了她母亲头上的黑珍珠银钗,别在了她的福髻上。
之后,他们出了程家大院,把她抱上了马背,他则回院子点燃了整座府邸。
这场大火,不单单可以烧毁两个杀手的尸身、令“拂尘处”查不出他们的真实死因,而对于程宅内惨死的老老少少们来说,应该也是完满的结局。
血腥味已经引来了专食腐肉的枭鸟,它们在空中盘旋着,只等院子里没有人迹,便俯冲下来啄食尸身。
条件所限,穆离没办法让这么多人入土为安,或许,把他们化作尘泥,便是最好的归宿了吧!
而偌大的程宅付之一炬,日后也就不会再有人觊觎这处奢华的房产。
总之,出于几方面的考虑,他才点的那把火。
事后,回到信城,他跟皇兄解释,说那两个“拂尘”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他还在客栈里呼呼大睡。
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在客栈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他们回来,便又住了几日之后,独自一人怏怏地回了信城。
“竟然连本王都能给撇下,这两个‘拂尘’实在过分!皇兄,等他们复命的时候,即便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也一定不要嘉赏太多东西!”末了,他抱怨道。
穆离笃信,在大雪纷飞的晖城,根本无人看见他也去了程宅。
事实上,皇上的确没有怀疑他。
但那两个“拂尘”的尸首还是在废墟里被找到了。
不过,他们已经执行了任务,至于是怎么死的,没有人会计较。
这些做“拂尘”的,大部分是“死士”出身,他们要么没有家人,即便有,也是常年不回去的。
入了“拂尘处”,他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份专属档案。
其中有一张纸上,就清清楚楚地记载了“若意外身死、抚恤金交由某某某接收”之类的条款,这些都是“拂尘”们自己填写的。
而一旦谁真的丢掉了性命,这位被指定的人选便会收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
遂,两个杀手的死因无人追究,最终,“拂尘处”分别将一大笔银子给了他们指定的人选,此事正式尘埃落定。
这么多年以后,穆离想到那天的场面,依然觉得震撼。
而他把这件事的真相说给新阳听,惊得夫妇俩不敢相信。
良久,新阳开始摇头,“不,皇上,您这是嫁祸!我父皇绝对不可能那么做!听闻当年的程家根本没有从政的心思,他们只是单纯地做生意。再者说,程家拥有整个苍域国七成以上的铺面,若是这个大东家倒了,那下属的分支不就跟着崩塌了吗?这对我们的国家有什么好处?”
难得她还能如此分析,听起来似乎不无道理。
然,没等穆离表态,丁胜已经出言否定。
“话不能这么说,”停了一霎,“如果程家人一个都不剩,那么他们的生意和铺面就属于国库所有,而那些正在经营的人想要变成真正的老板,就需要适当地出资购买。这笔巨款在流转的过程中可能会被个别贪官瓜分一些,但大多数还是进了国库的。何况,当初的程家虽然没有从政的人,但很难保证他们羽翼更加丰满之后会否跟北方的辛狄勾结,到时,若程家依附了辛狄,拥有雄厚财力的辛狄就很可能把苍域国毫不费力地吞噬掉……”
穆离在丁胜述说的过程中几次颔首,因为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当年的先帝也是这么考虑的。
然,新阳还是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也就是说,我是芷衣的杀父仇人之女,对吗?”她抓住身边的丈夫,用力摇着他,“她曾经那么帮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是我的父皇下旨杀了她的全家……”
说不下去,伏在丁胜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
两个孩子看见娘亲流泪,也跟着咧嘴大哭。
屋子里瞬间充斥着女人和孩子的泣声。
穆离看了丁胜一眼,“你照顾好她们吧!”
说罢,把两副长命锁放在桌子上,然后便离开了。
出了寄傲轩,他的脚步沉重得几乎迈不动。
怎么都没想到,芷衣竟然以为他是当年的凶手。
回忆那天她看见他时的情形,倏然想起,他确实拎着滴血的宝剑,那上面的血是那两个杀手的。
可是,现在别说没了她的消息,即便她此刻就在眼前,想要把这件事
解释清楚也是很难的。
难道要告诉她真相、说先帝才是灭门的真凶吗?
他觉得,以她那个倔得要命的性格,不止不会相信,还会反唇相讥、对他大加揶揄。
之后的好多天,穆离都沉浸在喜忧参半的情绪之中。
喜的是,她还活着;忧的是,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相较于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来说,她可以把任何一小块地方连带着周遭的人和物都变成“她的”,——她的强大感染力是毋庸置疑的。
换言之,即便她身边的人得知她就是诈死潜逃的被废禾妃,也不可能告发她。
她就是有这么大的力度。
所以,关于寻找她的方式,绝对不能用“公诸天下”这一招。
一旦那女人知道他在上天入地寻找她,搞不好会逃出苍域国去,尽管现在也很难说她是不是已经去了他国。
最后,穆离决定,亲自出马,到各地去碰碰运气。
当然,这也是因为政事相对来说没那么繁忙,——辛狄和西池这两个子国最近两年都很安分,东楚国在池重的统治下更是对苍域国恭谨有加,想必这其中跟新阳公主的“惨死”脱不了干系;而苍域国国内的年景尚且风调雨顺,百姓也能够安居乐业。
遂,穆离要微服出去走一遭,理由便是体察民情。
天启皇帝第一次做出如此亲民的举动,这让文武百官好生意外,但并无一人出言反对。
在选择路线的时候,考虑到芷衣带着孩子逃走,一定会选个气候怡人的去处,遂,穆离便决定向南寻去。
还有一个缘由,因为耀琛已经去过东、西、北这三个方向远游,若芷衣在三个方向之中,他们总有碰见的几率,而耀琛回来并未提起,因此,穆离觉得就算自己去了这三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惊喜。
何况,他的直觉就是南边会有线索。
在某天清晨,他和福海乔装之后出了信城。
本来是不想带大太监出门的,他那个娘娘腔,搞不好一说话就会遭人怀疑。
可是谁能想到,一向对主子唯唯诺诺的福海竟然也会做出特“爷们儿”的举动来,——他拿着一把匕首,横在自己脖子上,嚷嚷着,如果主子不带他一起去,他就马上刺死自己。
难得“没根货”如此决绝,穆离便成全了他。
主仆俩没有坐车,而是一路骑着马,餐风露宿,辗转了十几个城郭,最后来到了风景秀丽的清城。
来此之前,穆离就已经打算好,从清城离开后,就直接回信城了。
出来这么久,虽然各地的“钉子”总会送来信城方面的各种消息,可他到底是皇帝,不可以离开朝堂太久的。
今天,是他决定留在清城的最后一天,明天一早就准备启程返回信城。
怎么都没想到,在街上独自闲逛的时候,竟然听闻百姓们提起了要跟成大夫拜堂的外来男子。
他们形容这个幸运的男人喜欢穿白衣,且温文尔雅,这很容易就让穆离联想到了几个月前往南方而来的耀琛。
他们还说这个男子姓陈,——耀琛的生母本就姓陈,而他身为皇室成员,微服出门的时候是不可以自称龙姓的,这便更让人怀疑此男子就是耀琛。
穆离当时还想呢,若真是耀琛,一定要吓唬吓唬他,假意不准他成亲,待他恳求之后再下旨赐婚。
当初在家宴上要给他赐婚,这小子嚷嚷着什么“宁可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若这准新郎真是他,那么,准新娘必然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子,否则怎么可能令耀琛改变当初的想法。
穆离没想到,准新娘果然是个非比寻常的“人物”!
躺在榻上,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心里却如白昼般耀目。
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女子,短时间内是不可能令她转变态度的。
然而,前嫌难释并不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如何处理明天将要举行的那场仪式,才是最棘手和最紧要的事情。
亲情和爱情之间,他要如何抉择?
若那两人确是真心相许,他还能一意孤行、横刀相夺吗?
---题外话---你照顾好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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