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玉凉轩隔壁的筱月阁,热闹非凡。
上午,福海出宫去了洪府,把噩耗告诉了洪老爷、洪夫人。
他们当时就愣住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才出去两天,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洪老爷、洪夫人,您二位要节哀啊!眼下,是该进宫去为筱妃娘娘奔丧的……”福海不敢多说什么,怕惹火上身紧。
不过,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洪家夫妇,他们赶紧跟随大太监一起进了宫。
来至筱月阁大门口,洪老爷没有马上进门,而是抬头瞟了瞟女儿的住处雠。
似乎有点不太满意,但也没有说什么。
举步进门,再度站下,这次,蹙起了眉头。
这里就是皇上赐给皇妃的住所吗?简直寒酸得要命!
至少,跟洪家宅院的任何一处房产都是没法比的!
心下便生出一丝感慨,——是不是不该拼尽全力让女儿进宫为妃呢?
住在这么差的地方倒也罢了,竟然连小命都搭进去了,实在是凄惨……
洪夫人也在环顾四周,也为女儿住在这种地方而心疼。
“二位,上楼去吧!皇上在楼上呢!”福海轻声催促道。
在一国之君面前,再富有的人也算不得什么。
遂,夫妇二人对视一眼,一齐随大太监往楼上走。
绕过一道长长的围廊,进门,便看见了满屋子的人。
有从洪府随嫁过来的四个丫鬟,有数位御医,他们分成两部分站在两侧。
正对着的床榻边,是个男人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不用想,众人站着,他独坐,此人自是皇上无疑。
再望向榻上,隐约可见躺着一个人。
洪老爷知道那是自己已经不在人世的女儿,却克制着悲伤,没有马上冲上前去哭泣,而是拉着身边快要摔倒的夫人,一起跪下向皇上施礼。
“小人洪书承,携贱内拜见皇上!”二人叩首拜道。
听见说话声,穆离起身,转过来,上前两步,搀起已经老泪纵横的夫妇。
并未言语,而是引着他们,往榻边走。
两夫妇来到女儿面前,洪夫人早就泣不成声。
屋子里较暖,洪筱筱的脸色已经开始变灰。
洪夫人扑到榻边,指尖颤抖,去触摸女儿冰冷的面庞。
“筱筱……,娘的好女儿……”喃喃两句,再也说不出话来。
洪书承强忍悲痛,上前把妻子搀起,——身为苍域国最富有的人,不管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夫人,在皇上面前是不可以如此失仪的,即便遭此劫难,也不可以。
待到两人的情绪稍微稳定,穆离才开口说话。
“御医,将筱妃的死因告知她的家人。”看似淡漠,可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眼中有一抹伤痛划过。
洪书承无意间瞥见,以为那是皇上对新妃的疼惜与不舍,心中稍感安慰。
然而,听了御医的话,他心里的这份安慰霎那间少了许多。
御医说:“洪老爷,筱妃娘娘的直接死因是服用了过量的药物。”
“敢问御医大人,筱妃娘娘平素身体很好,很少吃药的。但不知,她服用了什么药呢?”洪书承心有疑问,不免问出来。
御医沉吟一霎,垂下眼帘,声音小了许多,“是……能够令男女动情的药物。”
此话一出,洪家夫妇简直要崩溃了,洪夫人尤甚。
屋子里的人,除他们二人之外,其余人等早已知道此事,可即便如此,再次听见御医说出筱妃娘娘的死因,众人依旧震撼。
“好了,御医们都去楼下候着吧!”穆离挥挥手,吩咐道。
御医们亲眼见证了宫里的诸多丑事,是时候让他们回避一下了。
他们离开之后,屋子就剩下了穆离主仆、洪家夫妇以及四个随嫁的丫鬟。
“怎么会这样?皇上,怎么会这样?”洪书承的语气里,带着些微听得出来的责备。
他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如此对待他的女儿。
还是,皇上必须要依赖于那种伤身的药物,才能够令女子动情呢?
穆离自然听得出洪书承的诘问,他并没有解释。
正是这份缄默,令洪书承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转而又尴尬起来。
就在两个男人都沉默不语的时候,洪夫人似乎从懵然中醒来,挣脱了丈夫的臂弯,望向齐刷刷站在一侧的丫鬟们。
当看到其中一个时,她的目光变得几乎要出离愤怒。
“青菊……,你这个该死的贱婢!我问你,你是如何照顾小姐的?你是如何照顾的?你还我女儿,你这该死的贱婢……”不停责问,声音大得要命,在屋子里隆隆作响。
洪书承愕然望着身侧的妇人,大半辈子的夫妻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
“夫人,皇上面前,不可如此……”捏住妇人的胳膊,稍事用力,希望能够提醒到她。
然而,经他这么一说,洪夫人的情绪更加无法控制。
“老爷,您不知道,咱们女儿就是被这个贱婢间接害死的……”呼嚎着,贤淑和高贵荡然无存。
一旁的穆离侧头望着,觉得这事儿确有蹊跷。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叫做青菊的婢女终于从不停摇晃变成了瘫软在地。
“夫人……,您听青菊解释,昨晚,青菊奉旨不可上楼来,所以……,所以不能看着小姐……”
话没说完,洪夫人就挣脱了丈夫,扑到婢女身边,奋力厮打起来。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婢女惨叫着,却不敢闪躲,匍匐在地上,任由主子发泄。
洪书承的余光瞥见皇上的脸色越来越寒峻,知道这闹剧必须适时结束,否则,女儿的命不仅白白地没了,可能连洪家都得遭受劫难。
遂,走到妻子面前,恼火地扯起她。
“夫人,你这是怎么了?不要在皇上面前失仪好吗?”听着是商量的口吻,可责备之意尽在其中。
然而,洪夫人听了他的话,却泪如雨下。
她没有跟丈夫再解释什么,而是转身看向穆离。
“敢问皇上,昨晚的合卺酒,皇上与娘娘一起喝的吗?”尽可能地镇静,再崩溃,也知道此刻在跟什么人说话。
穆离扭头看了一眼喜桌上的杯盏,摇摇头,“朕昨日十分乏累,早早就睡了,并未跟筱妃喝合卺酒。”
妇人听了,奋力推开丈夫,踉跄着奔到桌边,挨个杯子拿起来查看。
待到看见两个杯子空空的,便一手一只捏着,蹒跚而行至丫鬟青菊的面前。
“进宫之前,我是如何跟你说的?我是如何跟你说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有些歇斯底里的样子,“两杯酒都没有了,都让她一个人喝了。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就是你疏忽,害死了筱筱——”
洪夫人的头发蓬乱起来,看上去好像有点精神失常。
穆离从她跟丫鬟的对话中大致听出了端倪,便看了一眼洪书承,“我看,洪夫人似乎知道筱妃的具体死因是什么。”
洪书承似乎更加尴尬,赶紧冲到妻子身边,扶起没有任何仪态可言的她,转而怒视青菊。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事儿必须要当着皇上的面问清楚了,否则,欺君之罪责罚下来,再大的家业也白搭。
青菊浑身筛糠,哆嗦着,“回、回老爷的话……,进、进宫之前……”
“给我好好说,再结结巴巴,你——”洪书承扭头看了一眼窗户,“你就从这里给我跳下去!”
丫鬟听了,不得不逼自己冷静,用力咬了几下嘴唇,用疼痛达到止颤的效果,然后,才继续往下说。
“回老爷的话,在进宫之前,夫人给了我两包药粉,让我下在小姐的合卺酒里。夫人还叮嘱我,千万不要让小姐或皇上帮对方喝酒,一滴都不可以。但是,昨晚皇上身边的福海公公吩咐所有人都不要打扰皇上和娘娘,青菊便没能上来提醒小姐……”
洪书承打断了她的话,“小姐事先不知道下药的事吗?”
“回老爷,是的,小姐并不知道。夫人说,千万不可让小姐知道,一来是给小姐一个美好的初次;二来是怕小姐知道美好的初次是因为药物的缘故,会觉得伤心。夫人还说,如果这件事我做得好,就会给我……”青菊为了把自己摘出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是洪书承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因了用力过猛,顿时鼻口窜血。
“老爷……”青菊呜咽着,眼里满是无辜,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洪书承又转头看向身侧的妻子,摇晃着她的身子,“你告诉我,青菊说的都是真的吗?”
妇人不再狂躁,瞪着失神的眸子,凝望丈夫,“老爷,你为什么要喜欢妖冶的女人?为什么要让我觉得只有妖冶的女人才可以留住男人的心?若非如此,我不会请花楼的头牌教女儿学习媚人的手段;若非如此,我不会让人在女儿的合卺酒里加动情的药粉……”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洪夫人的脸上。
“你这个无知的贱妇!”洪书承打完妻子,一把将她搡在地上,指着她的头,破口大骂,“是你的无知害了女儿!贱妇!当年若不是你爹用田产相诱,你觉得我会娶你吗?若不是有了筱筱之后,我就没了生.育能力,你以为我会那么疼爱她这个女娃吗?你个丧门星,生不下儿子,还害死了女儿,要你有什么用?”
根本不顾多年的夫妻情分,似乎也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他可以不顾皇上就在身边,可至少应该顾念榻上的已故女儿。
这般绝情地怨怼发妻,就不怕刚刚身
亡的女儿无法瞑目吗?
穆离终于看不过去,瞥了福海一眼。
大太监的领悟能力简直高到极致,他甚至可以从主子的任何一个细微动作中辨认出具体的含义。
只见他轻着步子来至洪夫人身边,将她搀扶起,坐在一张椅子上。
洪书承这才从暴怒中醒来,意识到自己刚刚说得太多了。
遂,来至皇上面前,双膝跪下。
“小人家门不幸,为皇上带来了烦扰,请皇上恕罪!”深深叩首。
刚刚他还用怨怼的口吻跟一国之君说过话,若人家追究起来,杀他的头、抄他的家,都是不为过的。
女儿总归已经死了,且又跟皇上一点关联都没有,他还得活着,必须要识时务才是。
穆离望着洪书承的后背,眼中填满了鄙夷。
“起来吧!你们放心,朕会给筱妃一场隆重的葬礼。”顿了顿,微微叹息,“只不过,她属于横死,是无法进到皇陵里去的,只能在山上找个风水较好的地方下葬。当然,如果你们愿意让她葬入洪家祖坟,朕也会着人好生配合。”
哪知,洪书承竟然频频摆手。
“不不不,皇上,筱筱既然已经是皇上的人,一切就要听从皇上的安排,入洪家祖坟是不合情理的。况且,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洪家从来没有让已嫁女儿葬入祖坟的规矩,所以,还是葬在皇上给选定的地方吧!”这个做父亲的,竟然容忍自己的女儿死后孤零零地留在山上,也是够无情的。
穆离冷笑着点头,“既如此,福海,你去安排筱妃的后事吧!”
大太监领了旨意刚要下楼,意想不到的一幕就发生了。
只见蓬头乱发的洪夫人忽然从椅子上站起,疯了似的跑到婢女青菊面前,拎着她起身,径直掐住了她的脖子。
平时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洪夫人,在神志不正常的时候却有着一股子蛮力。
青菊被掐得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节节败退。
“你这个疯女人,赶紧松开她!”洪书承反应过来之后,揸着手,冲洪夫人嚷嚷道。
谁知,洪夫人不止没有听从,反而冲他狂笑几声。
“你不是说我爹送给你的传家宝玉指环丢了吗?怎么现在戴在这贱蹄子的手指头上?你们两个,瞒得我好苦啊!”转头看着青菊,继续逼行,“亏我把你当成了最忠心的丫鬟,我那么的信任你,让你给合卺酒下药,却原来,你是打定了主意要让筱筱死掉……”
青菊想解释,可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两人一路磕磕绊绊,来到窗口,洪夫人一把推开原本就虚掩的窗扇。
一股寒风从外面吹进来,屋里的人几乎都抖了激灵。
“夫人,不要冲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有话好好说!”刚刚还十分强势的洪书承态度忽然软了许多,他一边好言相劝,一边试图接近两个女人。
可是洪夫人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你给我站住!”嘶吼着,手力毫不放松,“这辈子嫁给你,是我瞎了眼睛!洪书承,你会遭报应的!现在,你唯一的女儿死了。接下来,你的发妻和你的姘.头同样会死——”
最后两个字,拖了长音儿。
一侧的穆离暗叫“不好”,这就扑过来准备拉拽。
说时迟那时快,他刚刚跃起,洪夫人已经扯着青菊从窗口坠了下去。
穆离落在窗边,探头看下去,两个女人瘫软着躺在雪地上,有两滩鲜血从她们的头部流了出来。
洪书承也来到窗口,只看了下面一眼,就吓得缩回了身子。
穆离冷冷地乜斜着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下楼。
福海却急匆匆跟了上来。
“你留下处理后事。”穆离吩咐道。
“奴.才知道,”福海大胆地扯住主子的衣袖,“皇上,您去玉凉轩看看吧!我看虹彩那个样子,似乎……”
他话没说完,主子已经甩开他的手,大步下了楼梯。
穆离本来就是打算去找程芷衣的。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看见她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这一切,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