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浮生离开的那一年,我十四岁,那个时候我还并不知道那厮的嘴被乌鸦啄过。早知他会给我留下那么句金玉良言,以致我之后几年在江湖中飘荡,在生死中沉浮,我一定任他在河里被鱼咬的支离破碎。
这自然是后话。
清瓷镇素来宁静幽僻,太平而与世无争。只是近几个月,陆陆续续涌入了很多的陌生人。喧嚣随之而来。一种不合时宜的诡异气息蔓延开来,我刚刚萌芽的警觉几日来肆无忌惮地疯长起来。
我啃着馒头喏喏道:“师父,我们回日汐岛吧。最近镇里怪怪的。”
师父低着头,垂下的眼眸在地上投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影。是夜,有着非凡克制力的师父竟然在月下醉了酒。
那个向来如清风朗月的男人在院里的榕树下东倒西歪,忽而狂笑几声,忽而唱上几句。我和球爷坐在远远的台阶上,皆有些瑟瑟。
我从五岁见到师父的第一面起,就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他,与他朝夕相处的这几年,无论遇到何种事情,他连眉头也无高抬半分,一切止于云淡风轻。似乎一切风暴都能自顾自地平息在心里。
我万般悔恨,几欲咬舌自尽。娘亲说得对,女孩子更应该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虽然我知道这是她头疼于我太吵闹而搬出来的大道理。今日一想,娘亲诚不欺我也。
他嘴里唱的,断断续续,我竟也听清楚了。似是一首词,“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然后,我听见师父哽咽了一声。
我也无端地难过起来。师父不知几时看到了角落里的我,他招了招手,说:“小九,你过来。”
我那时觉得,难过这东西正如醉态一样,是不适宜被他人撞破的。我却同时撞破了师父的醉态,和难过。我摇了摇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笑嘻嘻地说:“师父,你在这唱歌呢,不打扰你了,我要回去写书了。”
师父大笑起来,他几大步走到我面前,抓着我的肩膀,说:“小九,你以为故事听多了就能写书吗?那些故事跟你有关系吗?你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爱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又将酒罐仰起,发现已经空空荡荡,滴酒不剩,他怒而将罐子摔到了地上。上好的青瓷瓶,是我去年市集上专门买来送给他的。如今,它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破碎的,当然还有我培育了好多年的听故事写故事的决心。
师父望着这一地残骸,低声道:“别写了,你还什么都不懂呢。”
碎片擦到了我的脚踝。一道划痕。血沁出来。球爷喵呜了一声,似乎也受惊不小。
这一夜,我的难过,被师父的难过点燃了,越烧越旺。更难过的是,我们彼此并不懂对方的难过。
师父在院子里席地躺下,忧伤地睡过去了,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像雪一样凉。我从房里搬出被子,给他盖上,心里隐隐地在担心,会不会我的师父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好在,第二日一大早,在簌簌落叶和凌乱的被褥中,师父呆立着。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闪了一闪。
我偶尔也算情商颇高之人,脑子里整飞速运转着,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给师父一个完美的台阶拾级而下。却听见师父的声音在微凉的空气中撕拉一声擦着了几点火花,等我从瞠目结舌中晃过神时,他已经拖着他的被子消失在我的视线。我努力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再三确认,师父刚才跟我说的是:“小九,你又调皮了。”
师父,你确定你还要你的老脸?
愤愤之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一群捕快带刀立于门前,为首的叫伍放,和八哥一样大抵算是微胖界的翘楚,颇让我欢喜,他平日里常来医馆医他上上下下的外伤,加之我天生口蜜腹蜜、乖巧可人,很快和他熟络起来。
我唤他声“伍哥”,他也亲亲热热地唤我声“小九”。
伍放一进门便将我拉至一旁,神情紧张,他说:“小九,其他我不能多言,你只需记着,这段时间切勿在医馆刘诊不明身份之人,以免招惹无妄之灾。切记切记。”
我惊出一身汗,心里暗想:“季浮生这厮,倒是离开得正是时候。”他不告而别的恼恨顷刻间烟消云散。
师父此时从房内出来,月白色长袍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好在墨色的长发清清爽爽地往后束起,精神很多。
伍放恭敬地行了个礼,对师父说:“先生有礼,最近几日外面颇为动荡,请先生保重。”师父点了点头,将一行人送至门口。
“小九,为师上山采药去了。”
晨光刺破了微寒的清晨,天空漏出几抹橘黄的温暖。
我望着师父背着药框离去的背影,顿觉被叫做孤独的凉水兜头浇下。这几日里师父的郁郁委实让人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