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厮叫季浮生。
此时他正悠闲地端起起我新砌的西湖龙井，在送到离嘴边一公分的时候被我用折扇停住。“慢着，故事讲到一半再喝。”我抠巴巴地心疼着从师父房里偷出来的旧夏荷露煮的茶水，一面还抖抖嗖嗖地想着若是被师父发现我的额头上会多出几个犄角。
师父说我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没有睡前故事的缘故所以这么大了还喜欢听故事，这道理我想和一个人小时候没有吃过糖所以长大了格外偏爱甜食一样。我不完全统计了一下，在清风苑学医的这三年，我收集了不下三百个故事。故事的质量自然是良莠不齐的。去年有个大叔为了免去药费似模似样地给我讲着“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的故事，在绕到第二遍的时候，被我一棒子打出门。也有茶楼遇着的抗婚小姐，躲在清风苑为我讲了一天一夜山无棱天地合的爱情故事，她讲得涕泪交加，我感动得泪水涟涟，然而第二天她便被她爹五花大绑了回去嫁了人，听说现在一儿一女，相公宠爱有加，着实幸福。
季浮生当初被我救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了，落水事小，严重的是内伤，心脉受损，肋骨断了一根。这不需要想象力就能判断，这厮绝不是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满腹经纶而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狠下血本，为他用了好几剂昂贵草药，他总算在一个月后能勉强绕着院子走一走。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当他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月亮的时候，我总觉得里面装满了故事。可当他看向我的时候，我又觉得这眼睛蓦然变得狡黠却简单。
我缠着他讲故事缠了三天未果，于是，在一个昏天暗地阴煞煞的午后，我决定掏心掏肺让他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以真诚的态度换取一个真诚的故事。
我轻柔地给他递上熬好的药，“最近镇里来了很多来路不明之人，总让人觉得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他喝了一口，气定神闲地说：“我现在与常人无异，尚且不能自保，所以你最近最好不要出去招摇，以免无妄之灾。”我接过他喝完的汤碗，“我救你的时候就想着你绝不是等闲之人，这般伤痕累累，定是在外面惹了不少的仇家。”他点了点头，正欲躺下休息。我嚯地将头凑了过去，字正腔圆道：“给我讲故事吧。”他掖了掖被子，闭上了眼睛。
我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否则我就把你丢到门外让你仇家打死。”季浮生额头青筋跳了一跳，他极绅士地压抑着没有动弹，然后我看到另一边的青筋又跳了一跳。我得意地出了房间，关门的时候，我看到房里季浮生来时我移植的绿萝已长得分外妖娆。我甚是满意。
第二日，风和日丽，风清气爽，季浮生终于屈服于我的淫威之下。我告诉他，一个好故事的标准总结下来无非两点：一要有一定悬念，够吸引人；二要有足够悬念，够吸引我。他轻蔑地抬了下眉，“敢情姑娘你并非人类？”如此具有哲学意味的谈话让我如遭雷劈，满头爆发，气绝。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他轻轻拿茶盖点了点茶杯，继续着他的故事。我聚精会神，盯着那被我调理的分外红润的双唇。
“五年前卒于逍遥山。”
我似乎浑身的细胞都被唤醒了，这一开始就散发着浓浓悲伤的故事嚯地一下就紧紧钳住了我的心。我静静地聆听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以免打扰他的思绪。我看着他，他似是压抑着极大的痛苦，表现在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淡然，大段的沉默之后，我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然后呢？”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吸引你了吗？”自然，好的反馈能激起创作者更大的创作热情，我深谙此理，于是，使劲地点头。他嘴角一提，嘿嘿道：“我的故事讲完了，谢谢惠顾。”
我：“……”
他翘起潇洒的二郎腿，笑问：“我可以喝茶了吧？”
我：“……”
我自是不会告诉他令我满意的故事会浪费一杯好茶，令我不满意的故事会浪费一周的伙食。我沉默了一分钟，在一分零一秒的时候，季浮生脸色大变，拔腿冲出了院子。
“小九。”
我后脖子一冷。
我快速地揉了揉双颊，摆出最无辜最可爱的嘴脸，缓缓转过头去。来人一身深青长袍，腰间佩玉叮叮作响，鬓边两绺长发随意地束于脑后，他将肩上的药篮取下，笑盈盈地看着我。
“师父。”我堆笑着。
“你给他吃了什么？”他指了指季浮生遁去的那个背影。
我难为情地绞着手指，答道：“巴……巴豆。”
三个爆栗，一个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