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治奇道:“有何不妥之处?”
那厢高嫱和高元照已十分不悦,尤其是高元照。高亮在宴席上丢了这么大一个人,高元照万分后悔今日将他带来。高梅雍再三向他推荐高亮,说高亮智计过人,文章又写得极好,他也是看了高亮的文章,确实惊采绝艳,才格外开恩令他有了此次面见皇上和太后的机会,没想到高亮的文章竟然是抄的,而且抄谁不好,非要去抄苏瑅,这哪里只智计过人,这简直就是愚蠢过人,自寻死路!他那些写得不错的文章,难不成也是抄了别人的?
苏瑅却并不说出是何处不妥。
他不开口,有些子弟便已明白了:怕是高亮的文中有对天家的不恭之处,因此难以说出口。
李长治心里也猜到几分,便伸出手道:“拿来给朕看看。”
于是苏瑅便双手捧着高亮的文章呈给李长治,指点道:“这几段是臣所写,这一段非臣所写。”
李长治默念苏瑅指出的部分:“韩王宴客,尽东京之美……”他将一段读罢,并未看出有何不妥之处,不解地看向苏瑅。
苏瑅在他耳边低声道:“他将皇上比作韩王。”
李长治悄声反问:“哪一位韩王?”
苏瑅指了指文中“临帝子之西川,天人之江泽”一句,小声道:“韩朝只有韩成王曾被封为西川王,他所用典故,应是将皇上比作韩成王了。”
李长治不由大惊。他读过史书,韩成王的故事自然知道。那韩成王宠幸奸妃,甚至废了自己的皇后,那奸妃被宠幸得无法无天,残忍地下毒杀害了原皇后所出的太子,要求成王将自己的孩子扶持为太子。成王被美色迷惑,力排众议将奸妃的孩子立为太子。后来他被奸妃引诱,一直沉迷于酒色,早早不理政事,令奸妃家人在朝上翻风覆雨,弄得天下大乱,他自己年纪轻轻被掏空了身体,三十多岁就病逝了。因为韩成王宠幸奸妃,竟然坏了礼制废后,还把国运给坏了,因此史书上对于韩成王的评价一直是贬多于褒的。如今高亮在文章中竟然将李长治比作韩成王,显然是指赵金燕就是奸妃,讽刺李长治宠幸妃子冷落了皇后,会闹出一场像韩成王一样的惨剧来。
高亮用典用的再隐晦,可一旦文章被收入香山文集,在百官之中传看,一定能有人看出来,到时候他身为天子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李长治顿时气得面色铁青,将手中高亮所写的文章丢到一旁,厉声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文中影射朕?!”
高亮并没有听见刚才李长治和苏瑅的悄语,但他也知道,一定是文中哪里触了皇帝的逆鳞了。皇帝说高亮在文章中影射他,高亮哪里知道是什么影射,可讽刺皇帝那是大大的罪过,若严重的话便是杀头也有可能的!
高亮顿觉裆下一湿,他惊惧之下竟然尿湿了裤子!
李长治盛怒之下,喝道:“来人!把他……”
高亮以为皇帝真的要治他的罪,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好容易靠着剽窃文章盗来的那点虚名,惨叫道:“皇上饶命,皇上,草民没有影射皇上啊,这篇文章……这篇文章不是草民写的!是高展明写的!全是他的罪过啊皇上!”比起开罪天子,剽窃文章的罪名已显得微不足道了。
高展明的文章高亮背诵下来自然是知道内容的,他知道高展明将当今天子比作韩王,可韩王有那么多,有文治的韩文王,有武功的韩武王,高展明用典用得十分晦涩,若非通读史书的有心之人,谁能看出他指的竟是荒|淫无道的韩成王?!高亮事先更不知道高展明这篇文章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他以为这是准备高展明自己拿来用的文章,定然是千小心万小心的,因此亦无戒心,照单全收地背了下来。
李长治听了高亮的话,皱眉不悦:“高展明?”
高展明听见天子点出他的名字,不慌不忙地起身出席,来到天子面前跪下。
“是他!文章是他写的!是他有心要害我!皇上太后明鉴啊!”高亮痛哭流涕地指着高展明骂道。
高展明故作莫名道:“什么文章?”
李长治卷起高亮的文章丢到高展明面前,道:“这篇文章,到底是谁写的?”
高展明捡起那绢帛展开,绢帛上的文章他十分熟悉,正是他精心为高亮设计的。他看了几行,惊诧道:“这不是苏翰林的文章么?”
苏瑅冷冷道:“此文确有十之六七摘自我三年前的文章。”
李长治已被这场闹剧搅得一头雾水,烦躁道:“到底怎么回事,这篇文章到底是谁写的?高亮,这一字字分明是你方才亲笔所写,一会儿是你抄了苏翰林的文章,一会儿又说是高展明所作,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高亮哑口无言。
高展明不慌不忙道:“看了这篇文章,草民近日来的疑惑也解开了,草民已大致猜到究竟是怎么回事,请皇上听草民解释。”
李长治道:“你说。”
高展明道:“草民的恩师李绾曾与苏翰林一起在政事堂当差,他编纂了苏翰林所作的几篇文章收藏,因得知草民十分喜欢苏翰林的文章,他便将那本文集赠与草民。草民将苏翰林的文集珍藏于房中,和草民自己所写的几篇拙作收藏在一起,可半个多月前,草民的屋中遭窃,苏翰林的文集及草民自己的文章都被人盗走。此事在宗学发生,草民一直不知是何人所为,直到今日看了这篇文章,草民终于知道那窃贼究竟是何人了。想必高亮将苏翰林的文章也误以为是草民所作,才敢大胆抄袭,闹出了这场笑话。”
高亮怒道:“你,你胡说,分明是你故意下套给我钻!”
李长治道:“这么说,这篇文中新添上的几段,是高亮自己所写?”
高亮叫屈道:“不是草民写的,真的是高展明写来陷害草民的!”
高展明好笑道:“我陷害你?我如何陷害你?这篇文章是你方才当众所写,苏翰林的文集也是你从我这里盗走的,如何竟成了我陷害你?你今日会写什么,我事前一字不知,你从我这里偷了东西,竟成了我的过错?好没有天理。”
一旁看戏的李景若突然插话道:“高亮有几篇文章近来传阅甚广,构思无滞,文情英迈,你又说你丢了几篇文章,难不成那些流传的文章便是他从你这里窃走的?”
高展明淡然道:“是么,草民一直在学中读书,并不知此事,若将文章拿来与草民观看,草民或可指认。”他如此一说,便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了。他既不知道高亮剽窃他文章一事,也就没有陷害高亮的动机,高亮方才的指认便不成立。有此事在先,人人都知高亮剽窃苏瑅的文章,届时那些他被窃走的文章拿来让他一指认,他将文章认回,便无人不信了。高亮原先四处散发文章积攒下来的褒奖能够被他全数收走不说,以后众人皆知他文章写得好,学中子弟都要剽窃他的文章占为己有,便会有很多人来看他的文章。既惩治了窃贼,又收获了声名,实乃一箭双雕的好事。
高嫱已极为不耐烦,道:“皇上,高亮的文章里,究竟如何影射你?”
李长治一时语塞。高亮将他比作韩成王,是在指责他宠幸赵贵妃冷落许后,太后高嫱是高家人,对赵家早已不满,且在场又有不少高家许家的嫡系子弟,他若把实话说出来,便是将几家人暗中的矛盾揭到明面上了,一则太后肯定会借此机会训斥他亲近赵家,二则太后等人也一定会找借口替高亮圆了此事,毕竟高亮用典用的十分隐晦,最后反
倒他自己要落得个捕风捉影的名声了。他只好打落了牙默默往肚里吞。
李长治只得敷衍道:“没什么,只是这高亮剽窃他人文章充数,实在可恶。今日盛宴,母后令众人做文章,偏生他盗用苏翰林的文章,难道不是在愚弄朕和母后?朕要治他个欺君之罪!”
高嫱心中也对高亮十分不满,但高亮毕竟是高氏子弟,尤其今日又有赵家人在场,因此她冷冷道:“欺君之罪倒也罢了,今日是咱们皇家的家宴,被区区一个子弟弄得这样不痛快,再将他留在这里,坏了众人的兴致。来人,把这高亮逐出香山,十年之内,不准他入士。”
高亮顿时瘫软在地上。原本他好容易借着高展明的文章博得一片赞誉,又有高梅雍替他撑腰,眼看年纪也到了,这两年兴许就能在朝中捞个一官半职。可今日这件事,他莫名就把皇上给得罪了,又得了太后一句话就打发了他十年不准做官。有这桩丑事在,便是十年之后,他想要入朝,亦是千难万难。他这一辈子就因为这一场宴席,几篇文章,毁得干干净净了!
侍卫将失魂落魄的高亮提了出去,太后对跪在地上的高展明道:“既然此事与你无关,你入席吧。”
高展明入席坐定,众人各异的目光纷纷聚拢到他身上。高展明镇定自若,置身事外。
李长治平白被人做文章影射嘲讽,却又不能声张,这口气他实难咽下去,因此他对高元照道:“安国公,今日闹出这样的事,你应当命高氏宗学中诸位教官对子弟加强管束才是。”
不等高元照开口,却听高嫱冷冷道:“这事怪不得安国公。且不说安国公为国家大事劳心劳力,难以事事躬亲,那高亮本是个庶出的子弟,庶出的又能有什么出息?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此言一出,李长治和赵家众人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赵金燕前年才为李长治诞下皇子,赵金燕虽身为贵妃,可只有皇后许氏诞下的皇子才算是嫡出的,赵金燕的孩子只能算庶出。虽然天家嫡庶之分没有民间那么厉害,可赵氏所生的皇子出身低于许氏所生的皇子是毋庸置疑的。
李长治心中不满,又不敢顶撞高嫱,唯有隐忍。高嫱无事一般命歌姬舞女们继续表演,子弟们谁也不敢再提方才的事,只好继续喝酒聊天。
席间暗潮涌动,被长久压制的某些东西,已呼之欲出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默陌的地雷
话说小生生发现更新一快留言就跟不上,每次加更的留言都好少好少,龟毛的作者不开心了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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