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斯蒂安住在附近一家五星级酒店里,那家酒店经常有各色明星名人入住,保密性好得很,林莱到的时候,俊俏的门童殷勤地帮她拉开门,说“欢迎光临,请进”,一直恭敬地半垂着头,仿佛林莱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住客。
林莱在杰克的带领下来到一个类似小型会议室的房间,只不过会议桌换成了个一米见方的小桌子,小桌子上摆了台笔记本,接了投影仪,桌子旁另置了张躺椅,看上去就让人觉得舒服,但林莱一猜测它可能会有的用途就本能地觉得排斥,堵在门口死活不肯进去。
杰克起先还耐心地安慰她,几分钟也没效果,索性抵住林莱的屁股用力一推,“我在底楼餐厅,结束后给我打电话,我送你回家。”说着关上门拍拍屁股走人。
房间里只剩林莱和塞巴斯蒂安两人。
塞巴斯蒂安今天穿了件浅蓝的衬衫,下半身穿着牛仔裤和褐色休闲皮鞋,比穿正装给人的压力小了些,但林莱还是觉得有些拘谨,内心惴惴不安,她口吃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尝试过治疗,家里人纵容她,把她护得滴水不漏,她几乎没尝过被歧视的滋味,因此,与长久口吃相比,她反倒更怕治疗,语言训练心理疏导什么的,听上去就很可怕啊。
“我听杰克说,你本名叫宁莱?”塞巴斯蒂安率先开了口。
林莱不得不承认,他的中文发音比杰克准多了,但是……
“我……我叫林莱!”林莱一脸纠结地纠正,一秒后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塞巴斯蒂安那句话隐含的信息,不由得惊讶道:“杰……杰克都告诉你了?”
塞巴斯蒂安点点头,示意林莱坐到躺椅上,温和地说:“杰克说你是个中国女孩,出了车祸,自己的身体昏迷,结果灵魂钻进了艾米利亚身体,一觉醒来就变成了艾米利亚。”
灵魂云云有点玄乎,但这种说法无疑及其接近真相,林莱想了想,迟疑着点点头。
塞巴斯蒂安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突然走近,抬手轻轻摸了摸林莱的头发,林莱被他眼里深沉的忧郁感染,强自站在原地,没躲开,她有种感觉,这一刻,塞巴斯蒂安看到的她不是她,他正在试图透过她看到艾米利亚的灵魂。
塞巴斯蒂安的动作很克制,轻柔得如同一阵春风,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一闪,干脆地转过身摆弄电脑,边随口说道:“艾米利亚喜欢白玫瑰、音乐、甜食和性,有些三流媒体对她的评价很不堪,其实艾米利亚的内心比大部分人都纯洁,甚至有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一方面怀有最美好的憧憬,一方面又对现实不惮以最消极恶劣的态度去揣测,这也是她抑郁症的根源。”
林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看得出来,眼前的男人很思念艾米利亚,凭空生出一股强占别人身体的愧疚感,手足无措道:“对……对不起。”
塞巴斯蒂安摇摇头,说:“不是你的错,不用道歉,要是我跟杰克之中有一个人能发现艾米利亚的不对劲儿,能早点发现她抑郁症复发,她就不会发生意外。”
林莱笨拙地安慰了塞巴斯蒂安几句,原来尴尬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林莱不再全身紧绷如临大敌,跟塞巴斯蒂安之间的距离拉近很多。
所以当塞巴斯蒂安提出要做催眠的时候,林莱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她缓缓躺到躺椅上,闭上眼睛,几个深呼吸之后精神不由自主地放空,耳边环绕着涤荡心灵的轻音乐,塞巴斯蒂安温柔轻缓的声音缓缓传来,“林莱,想象一下,你正躺在三月的欧洲小镇晒太阳,周围很安静,草地毛茸茸的,植物的芬芳钻入鼻腔,春风拂过你的脸,仿佛情人的抚摸,阳光如此温暖以至于你快睡着了……”
***
一个小时后,林莱醒来,发现塞巴斯蒂安正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林莱的心一瞬间悬到了半空,生怕自己在刚才的催眠过程中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难道说了自己十岁以后还尿过床?虽然只有一次……还是说了自己曾经以为牵手就会生小孩?或者更隐私的一些东西,什么时候生理期,看过几本小黄书?
林莱越想越绝望,暗暗发狠,特么的以后再也不接受催眠了!
“林莱,刚刚的催眠中,你讲话是正常的。”
林莱还沉浸在自己的假想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说:“什……什么意思?”
塞巴斯蒂安耐心地解释道:“也就是说,刚才你没口吃,你跟我的对话是流利的。”
林莱彻底愣了,眼里满是不可思议,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这……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你的生理没有任何问题,哪怕你已经口吃了这么多年,语言神经中枢也仍然是完好的,你之所以会口吃是因为长年累月的习惯和心理暗示。”
林莱狠命皱眉,语言习惯这个说法她倒是能接受,但心理暗示是个什么鬼?难道她还自我暗示自己是个结巴,所以她说话才结巴?
看出林莱一时没办法接受,塞巴斯蒂安也没再说什么关于心理暗示的问题,其实别说林莱,就是塞巴斯蒂安自己也有些意外,一来是以为林莱口吃纯粹是语言习惯的问题,二来……不再口吃的林莱说话太像艾米利亚,像到让他差点没心思继续这场催眠。
塞巴斯蒂安迅速收拾起心情,镇定道:“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进行语言训练。”
林莱那个“不”字哽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来,她有预感,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一定不好过。
事实证明,何止不好过,简直是地狱!
塞巴斯蒂安找来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一段台词让林莱朗读,先是要求她一分钟读三十个字,后来是六十个字,再后来是九十个字,依次往上叠加,一直到一分钟三百个字。
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那是我的意中人;啊!那是我的爱;唉,但愿她知道我在爱着她!她欲言又止,可是她的眼睛已经道出了她的心事。
这段话饱含感情肉麻至极,要是正常人用正常的语速读出来也就罢了,她一个小结巴读出来效果太搞笑了,一分钟三十个字简直断得她抓心挠肝,刚讲一个字就被迫停止,隔好久才允许讲第二个字,她连口吃的余地都没有,要不是塞巴斯蒂安表情严肃,她都以为他在玩儿她!
逐渐加到正常语速,她的口吃才又回来,语速再快,林莱跟不上之后干脆闭上眼睛屋里哇啦瞎说一通。
林莱简直有种回到上中学时期的错觉,而身边站着的正是严肃的老师,这种感觉简直不能更心塞!
——她对塞巴斯蒂安刚刚产生的、及其薄弱的好感瞬间如同艳阳下的露珠,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