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直取莫伤离的眉心,迅疾而无声无息,剑锋过处被远远鼓荡开去的红色雪片,却昭示着九天风雷般的强悍杀意。莫伤离宽大的袍子在剑气里飞扬起来,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负手倒纵,退入身后无边的黑色障幕里。
长剑未做半分停顿,径自追逼而来,白昼立时变作长夜,俯仰之间再不见半丝天光,只有无伤的冰蓝色光芒隐隐浮现,剑尖指处,却没了莫伤离的气息和影子。
黑暗像浓稠的墨,让呼吸都变得滞重,耳畔呼号盘旋着莫名的声音,仿佛自修罗地狱而来,诡谲而凄厉,某种陈腐而冰冷的气息浸透袍袖,渗入肌骨,渐渐变得极寒,像是要沿着血管脉络,将四肢脏腑都冰冻住。
天骁不动声色,凝神聚气,便有淡淡的银色光芒笼罩了周身,而那湿腻的寒意像有生命一般,悄然退去,只在空气中浮动萦绕,却再没有附着上来。
“小狐狸,你准备好了么?”黑暗里传来莫伤离的温润的语声,像慈祥的长者,在关切一个就要踏上战场的孩子。
天骁显然并不搭这个交情,无伤剑斜斜指向地面,半个字也懒得回应。
视野蓦地亮了起来,然而环视周遭,却见高天阔野,秋草萧瑟,一片残阳如血,再不是极北之地的雪山冰原。
正前方十余丈外,有青袍铁甲的军阵整肃排开,旌旗猎猎,戈矛森森,几乎要绵延到远处的山脚下去,而天骁孑然一身,恰恰站在与他们对阵的位置。
“他们是六百年前人间最骁勇善战的军队,却因为奸佞构陷,君主昏聩,远征苦战而长久不得后援,最终全军覆没。我恰巧从战场上路过,见他们着实死得委屈,便收了做部属,让他们不至于堕入轮回,也不至于灰飞烟灭,六百年来,他们的尸骨虽深埋地下,魂魄却在我给他们布下的战场上,日复一日地战斗,如今,当可为我做个先锋,小狐狸,你尝尝?”
莫伤离的述说近在耳畔,颇带了几分声情并茂,你甚至能透过他半喜半悲的语气,想象他脸上有些感慨的表情,本尊却似乎隐匿在这个世界之外某个未知的地方,就好像看戏的人,被剧情勾起了满腔悲悯,却仍然只是看戏。
语声刚落,鼓角骤起,军阵最前方一匹矫健黑马长嘶直立,马上将领提枪厉喝,带领数万铁骑奔涌而来。
脚下的大地开始不停震颤,天骁一袭白袍,眼见得就要被淹没在海潮般的乱流里。无伤剑忽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不同于平日里幽邃的冰蓝,而是如恒星爆裂似的白色,划破黄昏时分绮丽的霞光,极速冲入声势骇人的军阵。
仿佛蛟龙腾跃于沧海,白芒过处,摧枯拉朽,人仰马翻,饶是这数万兵将生时勇猛坚忍,死后又无休无止地经历了六百年的战斗,但在异界王族最强悍的剑下,仍然成了只能靠前赴后继抵挡锋芒的消耗品。
但即便是消耗品,数量也确实多了些,重围之中,天骁的身形显得有些孤单,而无伤剑威力虽盛,却奇怪地不像平日那般煞气冲天,明明所向披靡,但又莫名像是留了些分寸。
凭空里忽然又响起莫伤离的声音,带了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小狐狸,看不出你还存了颗做圣贤的心。”
无伤是异界神兵,既凶悍无匹,可杀敌至灰飞烟灭,又至刚至纯,有激浊扬清之能。此一战,天骁本可只管杀伐,不问其他,凭一剑之力,灭掉这数万军队的魂魄也只在须臾。但无伤剑白芒闪现,就说明他放弃了屠戮,选择以剑上刚正纯净的力量,化去对方身上浸染的污浊邪气,导引着那些六百年来在幻境里困顿不出的灵魂,挣脱被人驱策摆布的枷锁,重新回到灵魂该走的那条路上去。
而引导与救赎,远比直接灭掉费力得多。
当最后几个将卒倒在剑下,最初鼓角争鸣、杀声震天的战场,终于彻彻底底安静下来,数万铁甲,成了遍地伏尸,绵延到很遥远的地方。
“还不醒么?如此无聊的梦,还打算反反复复做到什么时候?”天骁雪白的长靴缓缓踏过,忽然开口。
那些原本四散倒地,惨不忍睹的尸体们,仿佛真的大梦初醒一般,缓缓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或立或坐,惶然四顾,不知身在何方。
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无休无止的征战,以至于梦醒之时,从身到心都筋疲力尽,甚至再不愿意弯下腰,去捡起地上零落的刀枪戈矛。
真的很想回家。
想安安静静的休息。
想像个人那样活着,或者死去。
太累了。
……
“战事已了,走吧。”天骁说。
风呼啸着吹过山野,扬起破败的旌旗,那些茫然凝立的身影,在风里渐渐变淡,最终化于无形。
他们是六百年前就已经战死沙场的魂魄,却因为受外力拘束,邪气侵蚀,游离于人间冥界之外。如今桎梏已解,才重又以一个魂魄该有的样子,被收归地府,再入轮回。
也许来生仍然会有这样那样的辛苦,但终究,也只会是生而为人的辛苦了。
“不愧是一奶同胞,两只小狐狸,倒都是修罗手段、慈悲心肠啊……”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莫伤离似怒非怒的喟叹,“但你们倒是慈悲了,毁的却都是我的东西,你家兄弟日前刚一把火烧了须臾洲上万千守归,怎么今日,你也想度了我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儿们么?”
“孩儿们”这个词,原是人间话本里听来的,那些杀人饮血的山中妖魔,都将手下小妖成为孩儿们,莫伤离每每听了,都觉得非常有趣。
数千年来,他除了每年抽出数月照料照料东方氏那窝小兔崽子,其余时日便四处游历,走过无数城镇乡村、高山荒野、密林峡谷、大江大泽,也见过无数屈死、横死、饿死、战死,死得不甘不愿、不明不白、惨不忍睹,甚至无处葬身的生灵。数千年嘛,日子实在过得无聊了,他便用些手段,将那些魂魄困在它们死去的地方,赋予它们一些邪异之力,再为它们造一个无休无止杀伐征战的幻境,让他们在千百年的岁月里,片刻不停地拼斗,不入轮回,不为野鬼,灵力也变得越来越强,只是他不召唤,便永远不能从那个地方脱离。
数千年啊,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不知不觉地,世间各处都有了他的“孩儿们”,而昔日清贵疏朗的长风王族储君,也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之间,成了这世上最大的妖魔头子。
刚才那铁甲战阵,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我想到一个好玩的。”莫伤离忽然开心地拍了下巴掌。
眼前的世界忽然又景移物换,从长烟落日的战场,变成了石柱森森,劵廊环绕,雄浑浩大的西方斗兽场。
周遭近十万数的坐席上,锦罗玉衣,权贵云集,浓妆的名媛淑女们摇着华丽的折扇,已等得颇不耐烦。空气中杂糅着脂粉腻香和野兽身上浓烈的腥膻气,立于宽阔的场地正中,扫了眼周遭环伺,密度大得堪称摩肩接踵的执剑奴隶、虎豹豺狼,便是素性冷淡如天骁,也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们是西方皇族斗兽场里豢养的斗士和野兽,这些孩家伙活得凄惨,死得酷烈,生时无一日温饱,死后也未得丝毫顾惜,于周遭那些看官而言,他们只是茶余饭后的一个消遣,就算全身的血都渗进场中的土地,但只要不脏了高台上那些漂亮的鞋袜裙角,也不会有人皱一皱眉。两百年来,我林林总总就凑了这么多,虽然时间不长,跟那些几百上千年的比显得嫩了些,但是怨气很大,很凶猛,正好,小狐狸也是野兽,他们也是,不如尝尝?但如果你还是执意只度不杀,却不知能坚持几个战阵呢。”
“莫伤离。”天骁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嗯?”
“你跟洪荒之门后面那个恶心的女人,真是天造地设。”以他的脾气,这已经是破天荒的情感表达了。
然而莫伤离却笑起来,似乎对于能够将目下无尘的雪狐王族大殿下逼得开口吐槽,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我不就是为了这份天造地设,才费这许多周折接她出来么?”
风雪似乎又大了些,漫天绯红,山河尽染,潋滟站在遮天蔽日的黑色烟瘴前,歪头看着那辆载着莫伤离现身,此刻仍孤零零立在原处的马车,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雪狐族人和王宫卫队已陆续赶到,素洁白衣,亮银甲胄,对抗着飘忽肆虐的飓风,虽未占上风,但也不是孤军奋战。
只是天骁自追踪莫伤离进入那黑幕后,便迟迟不见出来,潋滟想冲进去,却屡屡被飓风挡了回来,数次之后,她刹住攻势,将目光投向莫伤离留下的那架马车。
很寻常的一架马车,不宽阔,也不狭小,不简陋,也不奢华,车上风灯未熄,落了些绯红的积雪,倒显得暖色盈然,拉车的马儿也出奇安静,雪原上没有草吃,便淡定地站在那里,就好像周遭红雪漫漫,黑幕遮天,妖族集结,群战妖风的奇异景象,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车帘低垂,看不见里面。
但莫伤离刚才,好像是跟车里的什么人说话来着。
潋滟走到车前,伸手掀开那帘幕。此番倒是没有飓风扑过来拦她。
但车里也没看见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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