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丁舒舒服服地将烘得暖融融的双手从火堆边收了回来。
用了一个戏法,法师解决了点火取暖的种种问题,比如必然会存在的漏光和烟。现在他们终于能将自己从可怕的潮湿和寒冷中解脱出来,代价不过是法师付出的一颗珍珠和微不足道的魔力而已。
“我认为我们可以在以后每一次的生意里都加上法师名额。”奥尔德尼发出舒服的呻吟,“先生,你可解决了大问题!原本我以为我的关节在这种天气里会像那些缺少润滑的齿轮一样疯狂生锈,然后再也动不了啦!”
“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弓箭手梅瓦吉西附和道——他终于能将弓箭从防水防湿的袋子里拿出来,好保证它能勉强保留最基础的战斗力,至少能吓吓沙弥扬人的小崽子之类的,而不是只能让他拿着一把弯刀冒充巡游者。
“你们不会想要低级法师。”彭赞斯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他的喉咙被灰土堵塞了一半——考虑到他来自歌斯边墙附近的荒漠城市塔伯特,或者的确如此——“他们只会抱着一本大半空白的法术书支支吾吾,或者自作聪明,有用的法术记不上几个,那些例如清洁长袍或者容光焕发之类的咒语倒记了不少。”
另外的几个人——昆斯和奥尔杜,还有斯托诺韦赞同地点点头,尤其是斯托诺韦,作为一个中年男人,他稳重并且少言寡语,如果吟游诗人愿意将注意力投注到这个安静的男人身上,或许他们不用费时间绞尽脑汁只为想出更精彩和更不可思议的故事——斯托诺韦漫长的佣兵生涯让他见识了最不可思议的和最为枯燥无味的东西。
阿伯丁毫不理会这些人堪称冒犯和放肆的评论。法师注重实效,他并不像别的法师那样看重所谓的荣誉和自尊心——阿伯丁经历过最为惨痛的失败,也经历过那些让人沉醉和留恋的胜利,现在,他只关心结果。
“你现在感觉好点了?”伊托格尔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看见法师稍微远离了火堆,现在只有佣兵,也就是战士,剑手,弓箭手和盗贼还呆在那儿。“你可以再升一个火堆,如果不愿意和他们呆在一起。”男人建议道,“天气短时间之内不会好转,你最好让身体一直保持温暖。”
“寒冷能让我保持清醒——现在已经够暖和了。”法师回答道,“沙弥扬人现在怎么样?”
“糟透了。”伊托格尔将湿透的斗篷解开挂在墙上,他只穿了一件内衫,但看起来面色红润身体灵活,和裹得严严实实仍旧面色青白的阿伯丁完全不同。“他们乱成一团——不仅是沙弥扬人,萨贝尔人似乎格外愤怒,他们似乎要求必须处死那个叫芬纳特的家伙,”男人想了想加上一句,“据说他是死者的堂兄弟。”
“很不错。”阿伯丁僵硬的脸上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我是说,我没想到那男孩的死亡会带来如此巨大的效果。”
“他属于星塔。”伊托格尔在一个树桩上坐了下来,弓箭手为他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浓汤,男人诚恳地表达了谢意——“这真是意外的惊喜。”然后他随便喝了两口,露出了惬意的表情,“从传统上来说,那些成为星见侍从的沙弥扬人不再属于部族,他们将永远属于所效忠的那位星见——也可以说他们从此属于星塔。”
“萨贝尔人愿意为他付出多少代价?”法师精明地问道,“他们一定会要求杀人者付出代价的对吗?”
伊托格尔似乎有些为难——这个问题他的确有些拿不准,“我想是的。”他迟疑地开口,“至少星见不会放过一个杀死侍从的人——不论这个人是沙弥扬还是其他什么人。”
“我们只需要死亡就足够了——不管是沙弥扬人,当然,最好是萨贝尔人的。”阿伯丁看着伊托格尔在瞬间挺直了脊背,“他开始紧张了。”法师有趣地想道,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男人微微抿紧的嘴唇,变化的瞳孔和不断翕张的鼻翼,“噢,这可实在是太有趣啦!”
“我想我们最好不要那么做。”伊托格尔露出一个有些艰难的表情,“一个沙弥扬人的死亡和一个星见的死亡就结果来说毫无两样,但就可能造成的后果来说却完全不同。”
“考虑到我们的目的——”阿伯丁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他在男人对面的另一个树桩上坐了下来,并且像大多数法师那样将手拢进宽大的袍袖叠放在小腹上,“你必须承认,伊托,萨贝尔人的死亡能让我们得到更多——不管是你还是我。”
“别干那事儿。”伊托格尔坚持道,“你不会想要知道后果,阿伯丁,我的朋友,我的确轻视他们,”说到这儿男人的喉结困难地吞咽了一下,他有些后悔不应该将那些负面的情绪暴露出来,至少是不要暴露得那么彻底,“但他们总有法子知道他们想知道的——只要事关萨贝尔人。”
“或许三年战争中他们的确做得到。”阿伯丁轻慢地说道,“但现在——法师协会在过去的一个纪年中发明了五十条以上的新咒语,更新则数不胜数——我们不断和同行交流,试图让法术变得更为简单,直接,威力强大,但他们做了些什么呢?”法师噢了一声,“关心农夫的收成,关心铁匠的工具,关心孩子能否正确拼写一种单词和学习数学——塞普西雅啊!我可不能想象一个法师干这些!那些是庄园主的农业官,学者和教师的工作!”
伊托格尔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他还是闭上了嘴巴。
“听着,伊托,你只是被那些长久以来的传统和教育给蒙蔽了眼睛——所谓的神秘的,无所不能的萨贝尔人,说真的,伊托,我真可怜你们,这些庄园主的农业官,学者和教师居然能让一个骁勇善战的民族供奉无数个纪年。”
“——你不能这么干。”伊托格尔依旧固执地摇头,他看着老朋友,强烈地要求阿伯丁最好,不,是必须听他的:“你不明白这一点,你是一个法师,你不是沙弥扬人,更不是萨贝尔人,阿伯丁,如果你这么干了,那我只能把你扔在这儿——”
法师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听上去你仍然是苏伦森林最为忠诚的战士似的——你我都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当然不可能。”伊托格尔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我们都知道——”
“知道你已经向诺姆得雅山献上忠诚?”阿伯丁漫不经心地说道,“知道那群善于发疯白袍子们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这群危险的‘异端’挂上叹息之墙?”
如果有谁在黑暗中仍能拥有像夜鹰一般优秀的视力,他就可以看到在听到法师这段话之后,伊托格尔的瞳孔有一个极为剧烈的收缩,在缩成针尖般大小之后又迅速恢复了正常。“你知道了——”男人深思着说,“我以为这是个秘密,而我更以为——”
“我和那群白袍子无话可谈。但的确,”法师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手,凭空画了一个晦涩的符号,接下来,无形的墙将两个人笼罩起来,哪怕有人走到他们跟前,也不能听见法师和伊托格尔嘴里冒出的一个单词。
“在某个阶层,这的确不是什么秘密,不过,也不算有太多的人知道这事儿。”阿伯丁说道,“你应该对此感到高兴,你将会有更多的主顾光临。”
“我可高兴不起来。”男人声音低沉,“如果这件事儿被什么人听到了——例如一个沙弥扬人,那我就得格外担心自己的性命。部族不缺神箭手,而一支重箭不仅能夺取疯子国王的性命,更能让背叛者登上死神的车架。”
“在我看来,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个。”法师忽然摇了摇头,“塞普西雅啊,这玩意儿怎么还在这里?”他掏出一个丑陋的木雕,随意看了两眼然后转身将它丢进了火堆里,可惜准头不太好,只丢到了奥尔德尼的旁边,然后骨碌碌地滚到了昆斯的脚下。
大个子用脚轻轻将人形木雕踹进了火堆里,火焰熊熊,片刻之间,这个小玩意儿就变成了木炭一样的颜色,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成为灰烬的一部分。
人们的心情就和阴雨的天气一样糟糕。芬纳特的亲人——他的父母和兄弟来到长老的木屋,不断哭泣和哀求,希望能为家族至少减少部分损失——死者和凶手都同属一个大家庭,凶手的父亲是死者父亲的兄长,而凶手是死者的兄长,不过,多维尔的亲人显然并不在乎这个。
“可以让他滚出苏伦。”芬纳特的父亲,一个有着粗硬短发的中年男人声音嘶哑,“我们让他到固伦山脉的另一边,到最荒芜的地方去——我想他甚至都无法抵达那里就会死在路上。”
“我们——我们愿意为叔叔一家服苦役……十年或者二十年。”凶手的长兄的眼睛里盛满了哀愁,“这是我们欠他们的——但是别再有死亡,我们无法再负担一次死亡的代价。”
凶手的母亲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她一直保持沉默,但死死咬住的嘴唇和已经拽烂的衣角说明她并非是无话可说。
长老们为难地互相看看。哪怕是维尔瓦——这个沙弥扬人中公认的最为激进和反对星塔的长老也感到棘手。他的确曾对族人们高声痛骂星见,但维尔瓦并非粗莽无礼,他深知一个侍从的死亡代表着什么。
“重要的不是你们试图补偿什么。”某个长老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充满浓浓的怒气,“而是星塔将如何看待此事!亚当啊!我可真不敢相信,一个沙弥扬人,竟然会将直刀插进另一个沙弥扬人的身体!苏伦森林竟然在三年战争之后迎来了谋杀!”
“谋杀……”长老们骚。动起来,有人试探着问道,“这个词似乎太过严重……这仅仅是一个年轻人被愤怒冲昏头脑之后干出的蠢事……”
“这是死亡!并且死者的尸体还停在星塔之中!你竟然用死亡形容!”随着尖锐的,怒气冲冲的声音一同撞进这个木屋的,还有女性星见萨娜的身影。
沙弥扬人惊慌失措——不管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坐着的全都站了起来,站着的则恭敬地低下了头。“萨娜大人……”加迪斯朝门口走去,在距离星见大约三安卡尺之外停下了脚步,“愿星辰照耀您的道路。”他行了个礼,随着他的动作,在场的沙弥扬人就像发条人偶被触动了机关,他们参差不齐地跟着行礼。
萨娜直视着加迪斯,“星辰看顾你,加迪斯。”她说道,“我到这儿来并非为了寒暄,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打算怎样处理那位凶手?”
加迪斯有瞬间的僵硬,在星见威严的目光之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长久以来的经验终于适时挽救了他,“我们,”可怜的长老硬着头皮说,“还在讨论。”
“我以为按照传统——”萨娜暗示性地停顿了片刻,“你们应该有了结论。”
死者的母亲忽然冲了上来——这个可怜的女人在这之前默不作声,尽可能地将身体藏进丈夫和儿子的阴影里,但现在她却拥有了无上的勇气,甚至敢于触碰一个正燃烧这熊熊怒火的星见:“大人!”她扑到了萨娜的脚下,牢牢地抱住了女士的双脚,“我们死了一个侄儿,我们的兄弟死了一个儿子!然而,如果芬纳特死了,那他们也会因此失去一个侄子,而我也会失去一个儿子!”眼泪从女人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滚出来,沿着面颊滑下,迅速洇湿了她的粗亚麻外套,“大人,”她哀求道,“让他离开苏伦吧!让他永远不能回到祖先的土地!他会死在森林里——但是别死在我的眼前!”
萨娜慢慢弯下腰,她无限地凑近女人涕泪交零的面庞,平静地开口,“多维尔——你的侄儿,幼星的侍从,是我接生,并且也是我教导的学生——当然,芬纳特也是,我都曾经看过他们最为纯洁和稚嫩的样子,但现在,我却担心其中一个已经不再拥有纯洁——他手沾无辜者的鲜血,注定永坠阿亚拉的冥狱之中。”
女人失魂落魄地松开手,她甚至不清楚星见是如何做到的——但加迪斯清楚地看到了一切,萨娜挥了挥手,一股无形的力量柔和却不容拒绝地逼迫女人松开抱住星见双腿的手掌,然后缓缓地将她推入了惊恐的家人怀抱中。
“让她好好睡一觉。”萨娜对羞愧的芬纳特兄长说道,“你的母亲非常悲伤——这对健康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年轻人甚至无法抬起头,他朝星见的方向行了个鞠躬礼,然后背起母亲离开了这个纷乱的,让人感到痛苦的地方。
“多维尔的家人在哪儿?”萨娜低声向加迪斯询问道,“我没在星塔发现他们。”
加迪斯叹了口气,“他们,”长老朝还呆在这里的凶手父亲抬了抬下巴,“他们说无法面对自己的兄弟——不管是作为死者的家属还是作为凶手的亲戚,他们无法面对这一切。我同意他们不必前来。”
“他们还呆在家?”
“应该是——今天对多维尔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他们应该为他做准备去了。”
伊斯戴尔安静地走在前面——幼星的的长袍上所有的装饰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他在可以预知的未来也许也不会让那些美丽的银线重新出现在衣袍上。
夏仲和他一样沉默。他们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斗篷,就这样向多维尔的
他在多维尔死亡的瞬间就得知了这个噩耗——当时幼星和夏仲呆在一起,他们正在讨论一个古老的卷轴上某个法术的记载,但幼星突然站了起来,脸色惨白不可置信,他浑身发抖,然后立刻冲出了房间。
法师不明所以地追在他的身后,跟着幼星冲出星塔,路过那些最近这段时间已经逐渐变得熟悉的木屋,他们在一个复杂的小路里转来转去,最后来到一个藏在几座木屋之后的空地上。
但一切无济于事,最糟糕和最悲哀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没人在乎芬纳特,在场的其他年轻人试图为多维尔止血,但他毫无防备,伤得太重,而凶手的武器的确称得上优秀——血液和温度无可挽回地争先恐后地离开死者的身体,当幼星粗暴地用一阵强风卷走那些挤在多维尔身前的沙弥扬人时,他所看到的只是躺在血泊之中的侍从。
夏仲和伊斯戴尔立刻试图为他止血——但马上,他们都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多维尔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甚至在这寒冷的天气里,那片血泊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到了。”伊斯戴尔小声说,他们停在了一栋和周围的木屋没有任何区别的房子前——不,唯一的不同也许是从这栋木屋里传出的哭泣声和……挂在木屋前的黑色布条——后者代表死神的车架莅临了这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