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的下午茶(上)
“你早知道他会留下对吗?”
亚卡拉啜饮着诺比尔红茶——产自南大陆安卡斯中部连绵不断的丘陵。它们被山地居民于早春时采摘,揉制,翻炒,储存,发酵,然后被砌成茶砖,成为贵族钟爱的饮料——在差不多半个纪年,也就是一百五十年前,一杯诺比尔红茶的价值超过了等重的椴树金币。
夏仲往骨瓷茶杯中丢进两块方糖,“谁?”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你是说荷尔人?”
航速很快。遍布龙骨的魔法阵保证了这艘巨大帆船的平稳与快速。正因此,它才能够在短短数日的时间里横越广阔的阿尔卡特海峡。现在,漫长的冬季即将到来,“海妖号”必须抓住每一卡尔,才能够赶上最后的季风,离开即将被狂暴的神祗所笼罩的西萨迪斯,回到温暖的安卡斯大陆。
海面上一片细碎的波光。而难得的阳光则晒得人昏昏欲睡。绝大多数人都来到了甲板上,人们享受着温暖的日光,身体发软,精神放松,如果再来上一壶热气腾腾的红茶,一小碟松皮饼,这个下午堪称完美。
法师们没有选择到拥挤的甲板上去。事实上,他们一直呆在船舱里,有足够多的法术能够保证他们享受一场无人打扰的静谧午后——没有哭闹的孩子,没有高谈阔论的绅士,也没有挥舞着小巧羽扇眼波流转的女士,后者在短短的旅途中不断折磨两个年轻人的神经。
“阿里·塔吉克。聪明,过分的聪明,还有完全不逊于此的勇气,我得说,其实用鲁莽形容更为恰当。”夏仲评价他们的前佣兵首领,“他不缺少作为领袖的所有因素,实力,人脉,下属的忠诚,好吧,”法师端起了茶杯,“他很优秀。”
“棋子的优秀为棋局增加了魅力。”亚卡拉回应道,“看上去你似乎喜欢他?”
“噢,”撒马尔徽章的佩戴者纠正道,“并不。”他放下茶杯,银制的茶壶腾空而起,往空了一半的杯子中注入茶水。
“我一直很好奇,”年长者意味深长地看着较年轻者,“你为什么会选择他们。别告诉我那些愚蠢的,只能骗骗佣兵们的理由。”
夏仲双手交叠在腹部,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为什么不?他们刚好有我们需要的一切。”
“得了吧。”亚卡拉摇摇头,看上去不甚赞同,“我看上去很蠢?”
“还记得他吗?铁堡法师协会的会长,大魔法师切格尔斯·穷奇。”夏仲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疲惫,而他也并不打算遮掩这一点,“他是莫里克斯导师的同学。”
“……你一直知道?”
“他是个特米尔人,却为西格玛王室服务。”夏仲看上去无意多说,“我知道的仅仅是这些。”
亚卡拉开始微笑。“嗯哼?”笑容停在年轻人的嘴角,无法抵达眼睛的深处,“我们的旅行掩藏的秘密比佣兵们的还要多?”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关心这个。”夏仲揉着鼻梁,有些厌烦地开口,“听着,我亲爱的学长,这是个肮脏的阴谋,作为不幸参加的一部分,不得不说这比莫里克斯没收掉所有的历史书更让人觉得恶心。”
亚卡拉回想着他们的旅行。太多的不合理暴露在阳光之下,反而显得理所应当。他深知对面的人藏有无数秘密,他无意做那个刺探他人隐私的家伙,但他认为自己有权知道有关自己的那部分——鉴于在无意之间,他参与了这件事的大部分。
“我想知道,关于我的那部分。全部。”亚卡拉加重读音,“夏仲,告诉我你会诚实。”
后者的表情变得有些生硬。他看上去有点生气,但亚卡拉知道这与任何人无关,夏仲恼火的那部分永远与他自己有关。
“法师协会打算更深地参与西萨迪斯的一切。”夏仲垂下眼帘,“他们不看好荷尔人,不,应该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选择荷尔人。”
“而神殿则对西格玛人志在必得。”亚卡拉慢吞吞地说。
“精准。穷奇先生对这一点乐见其成。每个人都认为荷尔人要么彻底退出荒原,要么就成为西格玛的一部分。法师协会,商会联盟,神殿,西格玛人,甚至佣兵工会都对荷尔人占据了大部分西萨迪斯感到愤怒。”
“我们的旅程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夏仲注视着茶杯上方腾起的乳白色水汽越来越少,“让荷尔人习惯依赖法师,当然,为什么不?”
“我不明白。”亚卡拉问道,“既然并不看好荷尔人,为什么还要让阿里·塔吉克知晓法术真正的力量。事实上,我甚至不理解为什么法师公会突然对西萨迪斯兴趣高涨。而商会联盟和佣兵工会则没有理由。”
“星铁,角马,以及……荒原上的一切。”纯银的茶匙搅拌着红色的茶汤,“他们毕竟独占这一切实在太久,不是么?”
“保守而顽固,贫穷而坚韧,武力超群,却在牧师的面前含糊其辞,‘父神在上’?毕竟诺姆得雅不是傻瓜,他们不会不了解,这群荷尔人口中高贵的雷姆安尔意味着什么。”
“‘我感恩风和水,火与电,天上的和地下的一切。’瞧瞧,和诸神可没什么关系呢。荷尔人准以为他们的语言能够将秘密长久地隐藏下去。”
亚卡拉以难言的眼光看着夏仲,“……我以为你和神殿相处不来。”
“的确如此。”他坦然承认道,“并且,亚卡拉,”夏仲的嘴角轻微地撇出一个向下的弧度,“事实上,我甚至讨厌他们。”
“不过,荷尔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和阿里·塔吉克又有什么关系?”
“诺斯德费尔,”夏仲第一次叹了口气,这位年轻的,前途远大的法师脸上真正露出些怜悯,“那东西从不存在于这片大陆上。”
“我们见到的那颗宝石,不过是一个蹩脚的仿制品而已。大概在一个纪年之前,一位名叫让·勒德莱尔的炼金师试图模仿诺斯德费尔,最后他成功了,当然,站在法师的角度来说,也能说是不成功。”
“勒德莱尔将这颗宝石命名为诺斯德费尔二世。不久之后炼金师去世,他唯一的女儿则早于他前去死神的殿堂。临死前勒德莱尔将诺斯德费尔二世送给了他的好友,当时的大魔法师耶法尔·穷奇。”
亚卡拉端起茶杯的手立刻顿住。
“据说是这位穷奇先生的祖先之一。啊,这没什么重要的。耶法尔发现与真品相比,仿制品完全不足以称作诺斯德费尔二世,但如我们所见的,它的确被恒定了真实之眼,当然,那只是效果之一。”
“耶法尔为它改名,称之为诺斯亚尔,意思是有趣的仿冒品。另外说一句,”夏仲的脸被突如其来的阴影所遮覆,“耶法尔·穷奇也是魔导师特德·维亚的老师。”
“后者……”夏仲意味深长地看着亚卡拉,“你该知道的。”
亚卡拉沉默无语。
“诺斯亚尔跟随耶法尔来到了西萨迪斯,并最终在某次意外中丢失在了荒原上。我想最后应该落入了荷尔人的手中。某位荷尔萨满误以为这是真正的诺斯德费尔,认为这是神灵赐予荷尔人的宝藏。”
“大约在五十年前,一位前往荷尔部族的牧师无意之中得知了这个秘密,他立刻将消息传回了诺姆得雅山。可是,”夏仲的微笑冰冷而无情,“诺斯德费尔从来都藏在牧首的宝库中,怎么可能出现在万里之遥外的一个穷困部落中?”
亚卡拉注视着夏仲。笑容残酷,而眼神则晦涩不明。他想起阿里曾称呼这位学弟为“无垢者”,七叶法师有些迷惑,手染鲜血而勇于正义与无杀止戮袖手旁观之间,到底谁更能被称为“无垢”?
夏仲摩挲着骨瓷光滑温热的表面,“神殿最初并未为此所动。这个消息也被彻底隐藏在历年的资料之中。但西萨迪斯越来越重要,不断增加的人口,资源,还有大群大群没有牧羊人的羊群,”说到这里法师讽刺地笑了笑,“最后,一位被牧首洗礼的西格玛王子成为了天平上最后一枚砝码。”
“穆德尔王子,王室唯二的继承人之一,自幼身体虚弱,神殿应国王的请求,有两位主教常年驻扎在巨石城。”
“这是公开的秘密。”亚卡拉评价道。
“的确如此。”夏仲颔首表示同意,“不过,更重要的其实是那位小王子。”
“大概从五年前开始,有传言说国王打算跳过穆德尔王子,直接将王位传给小王子。而有趣的是教廷对此并未有所反应。”
亚卡拉无意识地点头,“噢……我有听过。”
“至少在穆德尔王子之前,西格玛王室从未接受洗礼。不过从穆德尔王子开始,据说为了保住这唯一的继承人,国王接受了牧首的建议,在王子三岁时为他施以了祝福。”
“他的确活到了现在。”
“在这个期间,随着星铁越来越多地出现并被贩卖,”夏仲冲着亚卡拉惊讶的脸庞笑了笑,“别惊讶我的学长,荷尔人宣称绝不卖出一块星铁,不过这无法解释安卡斯和尤米扬大陆上星铁打造的兵器被人们趋之若鹜,也无法解释最近几年为什么荷尔人突然富裕起来。”
亚卡拉打了个响指,无形的仆役为他泡上了新的一壶红茶,他有预感,夏仲和他的谈话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如此之多的星铁出现在了其他大陆上,但西格玛人手中却连一块都没有……”夏仲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啊,该说他们聪明还是愚蠢呢?”
“自从星铁开始贩卖之后,西格玛人与荷尔人的冲突开始加剧,也因此,荷尔人的传统牧区不断缩减,大约在三十年前,荷尔人内部分裂为两派,一派主张与西格玛人和谈并妥协——也就是成为西格玛的国民,成为王室的走狗和利剑;另一派则主张与西格玛人战斗到底,他们说西格玛人不会容忍一个与他们完全不同的民族和他们平起平坐。”
“前者的代表人物大约是荷尔长老联席会,后者则是首席战士,乌达·塔吉克。”夏仲轻声说,“也就是阿里·塔吉克的父亲。”
亚卡拉看了夏仲一眼。他似乎并不明白,不,也许是根本不认为自己在说什么很重要的事。撒马尔徽章的佩戴者以一种过分安稳的姿态倚靠着舒适的座椅,脸色平淡,端着茶杯的手稳定丝毫不动。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唉,耐心点吧,这个故事还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