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飘落的花瓣,齐姜有些惘然,以前听君父说这些往事,她心里有的都是向往与敬仰,却从来不知道,再听太傅说同样的故事,竟会让人落泪,会让人难过得承受不起。
“太傅,阿蘅该如何才好?”她抬头问道,脸上泪痕斑斑,却没有哭。
田单看着她,叹道:“人老了后总是念旧情,我已经老了。昔日的壮志,昔日的雄心,再想起时,只觉是一场梦。阿蘅,你已经嫁往楚国,为何要回来?”
“灵武君说,天地之阔,只要阿蘅愿意,便随处可去。”齐姜道,“太傅,阿蘅实在做不到在楚国看着故国生变而不言不行,阿蘅会日日担忧,夜夜难安。”
田单蓦然闭上双眼,掌心覆在胸前,强烈咳嗽起来,脸色越发涨得通红,像是喘不过气。
齐姜忙上前轻抚着他的后背道:“太傅,你怎么了?可是病了?”田单一向身体强壮,从无生病,她从来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心里不禁着急。
田单睁开眼,摇了摇头,眼神有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哀痛,说道:“后生可畏,真是后生可畏。生在乱世,没有哪个王侯将相会给予自己妻子这样的承诺,女人的哀伤和眼泪,永远不及男人的雄心。”说着咳嗽得更是厉害,话语说不出,连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齐姜心里担忧,扶着田单道:“太傅,你先去歇息,可好?”
田单摇头,待气息安稳了些,才道:“阿蘅,齐国之变,你不要牵涉进去,回楚国去罢,这些恩怨都是父辈的事,儿女该有儿女的路。陛下将你嫁往楚国,便是此意,我也一直期望茱儿能嫁得良人,安然无忧,你们可明白身为父亲的心?”
“太傅和君父这样做,难道就能让阿蘅真的一生安然无忧吗?”齐姜别过头去,说,“阿蘅知道世事无奈,但总是期望无奈能再少一些,仅仅如此心愿,都不可吗?”
“阿蘅,你能做什么?”田单道,“太傅又能做什么?阿蘅,你好好想一想罢。”说着惨然一笑,垂首不语。
桃园内一时寂静无比,眼前桃花还在瓣瓣飘落,齐姜心中油然而生几分凄凉。
时节一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人可也是如此?
园外隐隐传来些喧闹声,划破了园内的寂静。
不一会,田茱儿回来了,看了齐姜一眼,对田单道:“父亲,女史姜智夫人来了。”
未等田单说话,齐姜已立刻快步而去,待她奔出门外,一眼便看到风尘仆仆,衣裳也有些凌乱,但依然笔直而立的姜智夫人。
女史姜智夫人,名智缨,是她母亲穆姬夫人从魏国嫁到齐国时带来的女官,来自魏国权贵智氏家族,随穆姬夫人到齐国后,便嫁给了齐国上大夫姜戎,人称姜智夫人。
多年来,姜智夫人一直跟随她母亲身边,已胜似亲人一般。
“姨母!”她叫了一声,快步走到姜智夫人跟前。
姜智夫人骤然见她,甚是震惊,握住齐姜伸来的双手,问道:“公主,你为何在此?”
“我来见太傅。”齐姜道,“姨母,母亲呢,她在哪里?你没有跟君父和母亲去高昌吗?”说着时心里有了不安,倘若不是事出有因,她知道姜智夫人绝对不会离开她母亲,如此冒险而来。
姜智夫人望着齐姜,一时无法言语,抬头见田单已走出竹门,田茱儿也随后而出。
“太傅,终于肯见人了吗?”姜智夫人看看田单,又看看齐姜,欲言又止。
田单眉头微微皱起,道:“夫人为何而来?”
“为陛下,为王后而来!”姜智夫人厉声道,“太傅躲在园中,不闻不问,就可以平息一切吗?”
田单脸色一沉,道:“夫人只应掌管王宫事务,其他之事,夫人不需多问。”
“王后安危更是我应尽之事,我为王后而来!”姜智夫人神情悲愤,“不论君臣之义,还是兄弟之情,陛下何曾薄待过太傅和延平君,延平君的所作所为,太傅,你也当成不知吗?”
齐姜一下抓紧姜智夫人的手,惊道:“姨母,母亲怎么了?”
姜智夫人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流露着哀痛,迟疑了半刻,才道,“当日延平君叛乱,陛下身边只有三百侍卫,众多将士被延平君隔在都城外,来不及返回,陛下带领侍卫突围离开都城时,被延平君用箭射伤,处境险恶,王后为救陛下,拿剑刺向延平君,护陛下离开,王后被延平君扣押,至今仍在都城中。”说着时见齐姜已经脸色发白,急忙握紧她的手道,“公主,陛下伤势不重,王后在都城里也无生命之忧,你不要太担忧。”
齐姜用力握着姜智夫人的手,垂眸不语,庄无忌告诉她的仅仅只是她君父已离开都城到高昌,而其中内情竟然如此,如果她不走这一趟,怕是也不得而知。
田单脸色一凛,道:“为何都城传出的消息都是陛下和王后已经一起到了高昌?”
“只有陛下,我,及数名侍卫亲眼看到王后被扣押。”姜智夫人说着话音一变,“太傅,延平君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吗?他把扣押王后的消息全封了!”
田单脸上浮现一片痛色,低声道:“他,终究还是情难自禁!”
姜智夫人却是脸有恨意,说道:“做出这般忘恩忘义之事,真是人心莫测!太傅何必为他狡辩。”
低首而思的齐姜霍然抬头,看着田单,又看看姜智夫人,茫然而道:“叔父,他为何如此?”此时此刻她只觉如堕入云雾中,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有些事有些情,像是被遮住,但又似呼之欲出。
“何为有情?何为有义?”田单苦笑道,“夫人要我去讨伐延平君便算有情有义吗?他是我生死与共,亲如兄弟的故友!我的剑从来不会指向故友!”
“太傅何时变得如此心软?”姜智夫人脸有讥色,“想当年,是谁苦苦哀求太傅救人一命,太傅是如何对待,又是怎样说的,太傅都忘记了吗?”
“够了!”
一声巨响,田单身边的竹门已被他一掌击中,轰然倒塌,他的脸色已变得铁青一片。田茱儿急忙扶着自己老父,横了姜智夫人一眼,有些恼怒地说道:“姜智夫人,父亲要做什么,不做什么,由不得他人来管!”
“茱儿,不得无礼!”田单喝道,田茱儿低下头,不再说话。
齐姜望着田单,眼神诚挚,道:“太傅是阿蘅的长辈,阿蘅绝不会强求太傅。”转身对姜智夫人道:“姨母,我要去都城。”
“不可!”姜智夫人急道,“都城如今全是延平君的人马镇守,此去凶险。”
“姨母,阿蘅已经长大了。”齐姜说道,眼里有着不可折杀的光芒,“这么多年,君父和母亲把阿蘅护得很好,如今该由阿蘅来护他们了。姨母,阿蘅绝不会鲁莽行事,但也不会坐而不为。”
姜智夫人一呆,恍惚中眼前这个分明还有着稚气,却不为父母生危而乱方寸的少女,已不仅仅只是时常会对着王后,对着陛下娇嗔而笑的小女孩,她已经嫁人,将来也会为人妻,为人母,还会像今日这般坚定地对她说,该由她来保护她的父母了。
姜智夫人渭叹一声,心底不知是悲还是喜,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齐姜附身向田单行礼道:“太傅,阿蘅告辞了。”又转向田茱儿道:“茱儿,阿蘅要先走一步。”
田茱儿神情复杂,终究只是说了句:“阿蘅,你要保重。”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