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笺纸并不普通,而是最近文人墨客和姑娘家都很时兴用的花笺纸,根据自己不同的喜好,这种纸可以用天然的染料染出所需的颜色,而且还会在四角处黏上晒干的花朵,颇为有情致。
此刻宋清徐递过来的这张,底色仍是原来的,白中略带微黄,但纸张却随风飘来一缕淡香,兰璃的鼻子对这种味道很敏感,立时便猜到她用白梅花水煮过这纸。而在左下角,粘的花却是梨花。
纸上书着几行娟秀的字,写的是:表哥,清徐自知行事鲁莽,累你费心,心中十分歉疚。只是田大头此人实在不堪为长久合作之对象,他自恃性格霸道,压低茶农收购价格,再高出市价转卖逍遥府。清徐本不该对生意场事擅自多言,但上一批冬茶收成时,他竟于提价同时将茶叶次好相混,再将换出来的好茶转卖他处。此次吾本欲以建议之策使茶农自发循循脱离田之掌控,但行之方觉根深难撼,然吾有一良友自李县寄来书信与茶芽,视之,为上品。
萧忘尘抬头,说道:“你是想让茶行与李县那边合作。可是,那里路途并不便利,要进山收茶,再运回青松镇,成本也会增加不少。”
宋清徐又递了张纸过来。
他展开,上面写着:可于风雨镇设马队驿站,随瓷器销往延夏。
萧忘尘明显地愣了愣,随即讶然凝眸看向她,半晌,方点了点头:“好,我会让人去你说的那个茶园看看。”一顿,又道,“这个建议,你同舅舅说过么?”
兰璃看见宋清徐明显有所迟疑,但她还是将手中的最后一张纸递了过来。
“父亲已有需操劳之诸多琐事,且开通新商道乃属逍遥府家主决断事务,但凭表哥做主即可。”——显然,她在事前已经料到了他会问及自己的父亲。
“既如此,我会仔细斟酌的。”他说完,又顺着她微垂的目光看着她,唇角似不自觉泛了些饶有兴致的笑意出来,问道:“你还有笺纸要给我么?”
宋清徐脸颊的绯红又重了些,迅速摇了摇头:“我,我先回,回去了。你,你们慢聊。”
半晌后,兰璃瞧着那个在长廊上渐行渐远的背影,笑了笑,瞥向身旁的萧忘尘:“在想什么?”
萧忘尘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笺纸,说道:“同延夏那边开辟商道的事,是前两天才刚刚定下的。”
“哦?”兰璃笑道,“我怎么觉着,嫂夫人恐怕比你们以为的要聪明呢。”
萧忘尘似若有所思,沉吟道:“或许吧,如果这件事果真与她父亲无关的话。”又看着手中的笺纸淡淡一笑,“不过她好像很怕我,从前不怎么说话,现在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便连笺纸也用上了。”
“怕你?”兰璃无语又嫌弃地看着他,扯了扯嘴角,“我看未必吧。”说完又突然间了然了什么,“难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对她这么客气又谨慎?”
萧忘尘唇边的笑意有些勉强,仿佛此刻所思所想正在触及他不愿提及的话题,但他还是说道:“不管如何,我既然娶了她为妻,尊重二字总是要做到的。”不等兰璃说什么,他又仿佛轻叹般微微一笑,“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吧。
不过极寻常极简单的五个字,然而这一刻兰璃却突然觉得,无奈非常。
两人沿着水桥刚走了一段,便有下人来报说宋家舅老爷来了。萧忘尘听了点点头,显然早有预料。
“阿璃……”
不等萧忘尘说完话,兰璃便十分了解地接道:“没事没事,你去和你舅舅谈正事吧,我自己正好慢慢逛一逛你这大园子。”
他笑笑:“那你慢慢玩,等明天我带你出去逛逛镇子。”
“好好,你快去吧。”迫不及待地赶走了萧忘尘之后,兰璃露出了求之不得的狡黠笑意,一扬眉,转身朝着宋清徐离开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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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明天又是十五了,侯爷每个月就过来这么两次,你这回可千万要把握准了时机啊。”
才刚走到月门旁,兰璃的耳朵一尖,就听到了侍女绣云爆出的□□。脚下立时停住,又往一旁侧了侧身。
然后便听到了宋清徐的声音。
“你还说,”她道,“我明明不许你回来惊动表哥,田大头他不敢对我如何。你倒好,沉不住气跑了不说,竟然还让他一个护卫不带亲自来了田家村。”
绣云嗫嚅道:“我也是担心小姐你嘛。何况,这也是个好机会啊,侯爷他为人温柔,原本待小姐就尊重,只是过于尊重未免也有些生疏,我想着,或许这样一来反而能使得你们之间有所进展呢。”
“哦?”宋清徐有些好气地一笑,“你搞出来的进展就是我在他面前继续出丑,连个话都说不利索,还得准备了笺纸给他。真是……你以后少做这些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真不需要他待我多好,你总当我说的是假话是不是?”
绣云似乎同她感情倒是极好,听了这话不是小心翼翼地道歉,反而继续说道:“可是小姐你怎么说也是侯爷明媒正娶的妻子,但侯爷每个月只过来与你在一起两天,就这两天还是有名无实做给外人看的。我,我听见有些人在背后嚼舌根,心里不舒服。”
宋清徐沉默了片刻。
“旁人要说什么,我们阻止不了,也不必去辩驳。”她说完,微微一顿,又道,“我与表哥之间的事,我心里自有打算,你往后也不必太过操心。他对我已是很讲情义,他来清风轩不是为了自己才做给别人看,而是为了我不受旁人白眼,只是一个人的心又是如何能伪装的出来的。”话间淡淡露了些微涩的笑意,“其实他即便待我再生疏些也好,我才会觉得轻松些吧。”
“小姐惯会自欺,”绣云道,“若你心中对侯爷一点牵挂也无,平素连逍遥府的下人都不多过问一句的人又何必和自己的父亲过不去要去蹚茶行的浑水。二小姐为了当初你嫁给侯爷的事还一直怀恨在心呢,听说她还未断了念想,只是侯爷自来言明娶妻不娶妾,所以她暂时没有法子罢了。但小姐你若和侯爷继续这样下去,难保不会被人有机可趁啊。”见宋清徐蹙眉不说话,她便又继续鼓动道,“小姐不如主动些同侯爷改善关系,要不,明儿侯爷过来用晚饭时,吩咐小厨做一碗补汤……”
“越说越不像话了!”宋清徐双颊起了红,有些着恼,“这些事情你万万不许做,否则即使你与我情同姐妹,我也不会姑息。”
“小姐莫生气啊,”绣云忙道,“绣云也是为你好,才随口出了这个馊主意的,以后不敢乱说了。”
半晌后,待情绪平复下来,宋清徐才又缓缓道:“你这样想,未免太看低他了。他不肯与我亲近,是他难以过得自己那关。若成日里想着如何算计同一个并不属意于自己的人更进一步,也只会让自己显得卑贱罢了。”她说着,言语间带着几分倔强,“即便再钟情一个人,也不可忘记风骨二字是如何写的。”言罢,却又默了默,叹道,“不过清月这件事,倒也确然不能全不计较。”说完一忖,忽然问道,“你觉得那位兰家小姐如何?”
正在听墙角的兰家小姐一愣: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
绣云似有些不解地回道:“那位小姐……倒的确是个美人,而且为人热情大方。嗯……能和侯爷成为好友,想必应该是个好人吧。但小姐你问这个是打算?”
“嗯……”宋清徐沉吟道,“我觉得她与表哥挺般配……”
兰璃大惊,灵台瞬间清明,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串起了诸多之前令她费解的情节。
立时一步踏了出来。
“嫂子你可别吓我!”
正在与自己侍女说话的宋清徐倒是被她的突如其来着实吓了一跳,震惊之后立时尴尬地不能自已。
“阿……阿璃。”这回倒是连对着她也磕绊起来。
兰璃几步走到她所在的院中石桌旁坐了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满是苦痛深刻地说道:“嫂夫人这件事情你可万万不能想,要是忘尘兄弟知道了,只怕立刻就要把我扫地出门了。你看我来一趟你们逍遥坞也不容易,鞋都走烂了好几双呢。”见宋清徐竟果真讶异地低头去看她的脚上,她立刻收了收,轻咳一声,笑道,“来之前刚买的,刚买的。”
一旁的绣云已忍不住笑起来。宋清徐也反应过来她是在开玩笑,亦不由笑道:“我并无恶意。”又斟酌道,“不过,其实你与表哥既然是知交好友,相貌气质也匹配,难道就从未想过变金兰之义为结缡之情么?”
兰璃毫不犹豫地回道:“真真从未想过!”见对方似乎有些疑惑,她便又解释道,“有些人虽然性情相近,但或许也恰恰因为如此,所以此生只有挚友之缘。我与忘尘虽然投契,但我向来把他视为兄长手足,因为我自己家的兄弟姐妹实在与我没什么缘分。”
宋清徐仍未放弃,问道:“那若是他对你……”
兰璃连连摆手:“不不不,绝无可能的。你也知道他的性情,他对我要是真会有什么,以他的性子也绝不会等到都成了亲才反应过来吧。所以嫂夫人你可千万别再提了,人生能得一好友不易,若为了这些事生出些隔阂,才是不划算。”最后为了再表明决心,还特意补了句,“再说我也不喜欢他这型的。”
“哦?”宋清徐笑笑,似也来了兴趣,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忘尘他好是很好的,就是太温柔了些。我,我嘛……”她想了想,说道,“我可能比较喜欢不那么温柔的,虽然骄傲又洒脱,但是对我却很好的。就算他嘴上不承认,但我知道他总是让着我的。嗯……对了,最好再有些安逸恬淡的爱好,同他在一起就算不说话,我也会觉得时光惬意。最好……最好他还懂些药理,我们这种习武的难免有些磕碰嘛,而且我觉得擅医理的人很会赚钱。”
难道逍遥府很不会赚钱么?宋清徐虽有些纳闷,但还是问道:“难道不是他也武功高强,可以与你并肩作战甚至保护你更好么?”
“那他要是全都做了,我还做什么?”兰璃拍了拍心口,豪气地说了一句,“我可以保护他嘛!虽然他不一定会被人欺负了去。”
宋清徐含笑看了她良久,说道:“我怎么觉着,你形容的不是一种人,而是在描述一个人呢?”
兰璃蓦地一愣。
“我……有么?”她怔怔地问了这么一句。
“有。”宋清徐和绣云齐齐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