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月忙应着道:“是。奴婢会做得掩密一些。只是娘娘也不必担心什么,如今娘娘儿‘女’双全,皇上又这样对待您,您的中宫之位稳如磐石,要处置谁便是谁罢了。”
案上的鎏金博山炉中,香气细细,淡薄如天上的浮云。许多事,明明恍如就在眼前,确实捉‘摸’不定,难以把握。宓姌的笑仿佛是井底舀起来的水‘波’,不够清澈,带着青苔的幽腻和‘波’影晃动的破碎:“盈月,你也觉得皇上待本宫很好?”
盈月笑道:“可不是?皇上来得最多的就是咱们这儿了。”
宓姌浅浅笑道:“这样的念头,曾几何时,孝贤皇贵妃转过,彤贵妃转过,舒妃也转过。可是后来啊,都成了镜‘花’水月。本宫一直想,本宫以为得到的,美好的,是不是只是一梦无痕。或者只是这样,盈月,本宫便是得到了举案齐眉。心中亦是意难平。”
盈月蹙眉,不解道:“意难平?娘娘有什么不平的?”
如懿‘欲’言,想想便也罢了,只是笑:“你不懂,不过,不懂也好。舒妃便是懂得太多,才容不得自己的心在这污浊的尘世里了。”
太阳虽已落山,天‘色’却还延续着虚弱不堪的亮白,只是有半边天空已经有了山雨‘欲’来的暗沉,仿佛墨汁‘欲’化未化,凝成疏散的云条的形状。桌上铺着的锦帷是古翠银线绣的西番莲‘花’纹,发着暗定定的光。看得久了,眼前也有些发晕。
太后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是年老的‘女’子特有的质感,像是焚久了的香料,带着古旧的气息:“怎么?跪不住了?”
婉婷的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是顺服地低着头:“臣妾不敢。”她偷眼看着窗外。薄薄的夜‘色’如同涨‘潮’的无声江水。迅猛而沉静地吞没了大片天空,将最后仅剩的亮‘色’‘逼’迫成只有西山落日处还剩余一痕极淡的深红,旋即连那最后的微亮亦沉没殆尽,只剩下大雨将至前的沉闷气息逐渐蔓延。
这样压抑的枯寂里,只听得一脉袅袅如风起涟漪般的笛声,自庭院廊下舒展而来。那笛声极为凄婉,仿佛沾染了秋日院中衰败与西风中的采木枯萎的香干。摇曳婉转,扶摇抑扬。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由着紫株半跪在脚边用‘玉’槌有节奏地敲着小‘腿’,取过一枚‘玉’搔头挠了挠,惬意道:“听得出是什么曲子么?”
婉婷战战兢兢地道:“是《惊梦》。”
太后微微一笑,将‘玉’搔头随手一撂:“听说你在跟南府的乐师学唱《牡丹亭》,耳力倒是见长。”
婉婷低垂着头。不安道:“臣妾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太后了然道:“怎么?不急着见皇帝邀宠,反而闲下心来了?这倒不太像你的‘性’子啊。”
婉婷面红耳赤,只得道:“是臣妾无能。”
“你会无能?”太后嗤笑一声,坐起身来,肃然道:“你都惊了旁人的梦了,填进了舒妃和十阿哥的命了。你还无能?”
婉婷惊了一身冷汗,立刻扬起身子道:“太后恕罪。臣妾不敢!”
“不敢的事情你不也——做了么?”太后缓和的语气,一一道来,“从舒妃突然闯入芳碧丛问起坐胎‘药’一事,哀家就觉得奇怪。那坐胎‘药’里的古怪,皇上知,太医知,他们却都不知道哀家也知。舒妃一直‘蒙’在鼓里,突然知道了,自然不会是从咱们嘴里说出去的。而你偷偷学着舒妃的坐胎‘药’喝,后来却突然不喝了,自然是知道了其中的古怪。而舒妃去见皇帝之前只在十阿哥的梓宫前见过你。除了你,还会有谁来告诉她真相?”
婉婷听着太后一一道来,恍如五雷轰顶,瑟瑟不已,只喃喃道:“太后,太后……”
太后冷笑一声,拨着小指上的金錾古云纹米珠图案寿护甲,慢条斯理道:“只是光一碗坐胎‘药’,舒妃到底连十阿哥也生了,哪怕是皇帝做过这些事,也是不能作数的了。她也不至于心智‘迷’糊立刻去寻皇帝。除非啊,这碗坐胎‘药’喝她的丧子之痛有关,她才会禁不住刺‘激’发了狂。所以哀家便疑心了,那碗坐胎‘药’若是真的损失肾器,那也不会到了孕中才致使舒妃脱发肾虚,以致伤了十阿哥,坐下了胎里带出来的病痛,该早早儿出现些症状才是。哀家这样疑心,顺藤‘摸’瓜查了下去,终于查出了一些好东西。”她唤道:“福珈,叫琛妃瞧瞧。”
紫株答应着起身,从黄杨木屉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来,放到她跟前,太后道:“妃琛,舒妃有孕的时候,你给她吃的东西全在这儿了。哀家不说别的,每一日一包,你自己来哀家宫里吃下去,哀家便什么也不说了。”
婉婷看着那包东西,想要伸手,却在碰到的一刻如触电般缩回了手,柔弱香肩随着她不可控制的啜泣轻轻颤抖,再不敢打开。
太后的神‘色’‘阴’沉不可捉‘摸’,喝道:“怎么?敢给别人吃的东西,自己便不敢吃了么?吃!”
婉婷仿佛面对强敌的小兽,吓得站站不能自已,拼命叩首道:“太后恕罪,太后恕罪。臣妾再也不敢了!”
“不敢?”太后神情一松,笑道:“那你自己说吧,到底对舒妃和十阿哥做了什么?”
婉婷瘫软在地上,泪流满面,声音控制不住似的从喉间发出:“太后明鉴,是臣妾一时糊涂油‘蒙’了心,嫉妒舒妃承恩有孕,在她的饮食中加入会慢慢肾虚脱发的‘药’物。臣妾……臣妾……只是想她容貌稍稍损毁,不再得皇上盛宠,并非有意毒害十阿哥的。”
“那么,云昆得皇后嘱咐,赶回来为舒妃医治,却中途因病耽搁,也是你做的手脚了?”
嬿婉惶惶道:“是。是臣妾买通了驿丞给他们下了腹泻的‘药’物,又耽搁延医问‘药’的时候,让他们阻在了半路,不能及时赶回。”
“就算没了江与彬,愉妃是个心细的,她受皇后之托照拂舒妃,你要让她分心无暇顾及,必然是要找五阿哥下手了?”
婉婷只得承认:“也是臣妾收服了五阿哥的‘乳’母,在五阿哥入睡后悄悄掀开衣被让他受凉,使愉妃忙于照顾亲子,无暇顾及舒妃并不十分明显的抱恙。”
太后长叹一口气:“紫株,你听听,这样好的心思谋算,便是当年的皇后也不能及啊!哀家在深宫里寂寞了这些年,倒真遇上了一个厉害的人物呢!”
紫株轻声道:“太后不寂寞了。只是满宫的嫔妃皇嗣都要折损了。”她说罢,退到一旁,又点亮了几盏描金蟠枝烛。
天‘色’已然全黑,外头‘欲’雨未雨的闷风吹得檐下宫灯簌簌摇曳,漾出不安的昏黄光影。
太后的目光冰冷如寒锥:“你有多少本事,敢谋害皇嗣?谋害皇帝的宠妃?”
婉婷一气儿说了出来,倒也镇静了许多,索‘性’坦承道:“太后如此在意舒妃,无非舒妃是太后举荐的才貌双全之人。但皇上归根究底还是在意她叶赫那拉氏的出身,到底不是万全之人。恐怕皇上也觉得是太后举荐的枕边人,还不大放心呢。”她扣了首,仰起娇美而年轻的面庞,“左右舒妃怀孕的时候伤了肾气,容貌毁损,补也补不回来了。如今人也死了,太后何必还介意她这颗废子呢?”
太后冷笑道:“舒妃是废子,那你是什么?”
婉婷思量着道:“臣妾是害舒妃不错,但舒妃身为太后亲手调教的人,居然禁不住臣妾几句言语,也未免无用!且臣妾是害她,却未曾‘逼’迫她自焚,她这般不爱惜‘性’命,自然是因为对皇上用心太过的缘故,既然她‘侍’奉太后,怎可对皇上过于有心呢?”
太后舒展笑道:“哀家自然知道舒妃对皇帝有心的,为着她有心哀家才肯重用她。因为有心有情,才是真作假时假亦真,才会让人难以辨别,也只有舒妃替哀家说话的嘴怀着的是一颗对皇帝的真心,自然也会让人以为她说的是真心实意的话了。”
婉婷深吸一口气道:“臣妾也对皇上有心,但臣妾是依附之心,邀宠之心。或者说,臣妾对皇上的真心,恰如皇上对臣妾那么多,一点点,指甲盖似的。而非像舒妃一样愚蠢,付出一颗全部真心,不能自拔。”她的笑容意味深长,“若是自己深陷其中,又如何能对太后全心全意呢?”
长久的静默,烛火一跳一跳,摇曳不定,将殿中暗红的流苏锦帐透成沉闷不可言的绛紫‘色’。待得久了,好似人也成了其中一粒,暗淡而无声。
“哀家留心这么多年,舒妃是棵极好的苗子,只可惜用心太深,反而害了自己的一生!”太后喟然摇首,“可见这宫里,你可以有野心,可以有假意,但绝不能有一丝真心,否则就是害人害己,自寻死路了。”
嬿婉深深伏拜:“太后教诲,臣妾铭记于心。”她仰起脸大着胆子道:“臣妾斗胆,舒妃能为太后效力的,从此之后,臣妾也会为太后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