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原来啊,不过是活在谎言与欺骗之中,累了自己,也累了孩子。
她痴痴地笑着,在明朗白昼里点起蜡烛,将那叠细心整理了多年,连稍有一笔不整都要全盘重新抄录的诗文一张一张点到烛火上烧了起来。她点燃一张,便扔一张,亦不管是扔到了纱帐上还是桌帷上。
泪水汹涌地滑落,滴在烧起来的纸张上,滋起更盛的火焰。她全不理会火苗灼烧上了宛若‘春’葱芊芊的手指,只望着满殿飞舞的火蝶黑焰,满面晶莹的泪珠,哀婉‘吟’道:“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无来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犁‘花’月又西。”她痴痴怔怔地笑着,“而今才道当时错……都是错!都是错的啊!”
她一遍一遍地‘吟’唱,仿佛‘吟’唱着自己醉梦‘迷’离的人生,一别当欢。
待宓姌得知失火的消息匆匆赶到时,‘春’雨舒和的殿阁已经焚烧成一片火海。宫人们拼命呼喊号叫,端着一切可用的器物往里泼着水,然而,火势实在太大,又值盛夏,连水龙亦显得微不足道。
乐子指挥着一众宫人,满头灰汗,急的连连跺脚不已,见了如懿,忍不住呜咽道:“皇后娘娘,这可怎么好?”
宓姌急急问道:“人有没有事?舒妃呢?”
乐子哭丧着脸道:“发现起火耳朵时候已经晚了。舒妃娘娘一早把人都赶到了外头,等赶过来救火的时候,里头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了。只怕是……”
宓姌心下大怆,一个踉跄,勉强扶住盈月的手站稳了道:“救人!快救人!”
乐子跪下道:“皇后娘娘,怕是不成了。火势太大。没人冲的进去。而且这把火。怕就是舒妃娘娘自己烧起来的。她是一心寻死啊!”
有清泪肆意蜿蜒而下,如懿怆然道:“她为什么突然寻死?为什么?”
乐子期期艾艾道:“舒妃自焚前,曾发了疯一样冲进了芳碧丛寻皇上,奴才守在外头,隐隐约约听得什么坐胎‘药’,什么太后指使,旁的也不知了。”
宓姌顿时了然。心中彻痛如数九寒冰。
这样烈‘性’的‘女’子,若然知道那碗坐胎‘药’背后的真相,如何肯苟活,再伴随那个男人身旁。
盈月急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救救舒妃啊。娘娘,您说是不是?”
宓姌望着漫天大火熊熊吞灭了殿宇,心下如大雨滂沱‘抽’挞。终如死灰般哀寂。凄然转首道:“不必了。”
意欢,这个剔透如‘玉’髓冰魄的‘女’子,便这样将自己化于一片烈火之中,焚心以火,不留自己与旁人半分余地。
这世上,有哪个少‘女’不曾怀着最绮丽的一颗‘春’心?初初入宫时的意欢。绮年‘玉’貌的意欢,独承恩‘露’的意欢。对未来的深宫生涯一定有着无限美好的憧憬。那站在万人中央的拥有万张荣光的九五之尊,会携过她的手,与她一生情长。以为是满城芳菲,却已经‘春’‘色’和烟老,落‘花’委地凉。
宓姌怔怔地想着,一步一伤,心里似有千万东西涌了出来,无穷无尽的悲哀芳菲脱缰的野马齐齐撞向‘胸’口,那种疼痛芳菲是从心头游曳而下,直直坠入腹中,像冰冷的小蛇吐着鲜红的芯子,咝咝地琢咬啃啮着。她痛得弯下腰去,死死按住了小腹,‘混’不觉身后逶迤一地,已经有鲜血淋漓蜿蜒。直到盈月的惊呼声骤然响起,她终于在惊痛之中,失去了最后的知觉。
醒来时已是天‘色’将暮,宓姌一直在沉沉的昏睡之中,只觉得四体百骸,无一不在疼痛,似乎有无数人在呼唤着她,除了腹中下坠般的绞痛,她使不出半点儿力气。
最后的最后,是新生儿的啼哭,让她渐渐清醒。醒转时沛涵已经伴在了身侧,且喜且忧,抱过粉‘色’的襁褓,‘露’出一张通红的小脸,喜极而泣:“皇后娘娘,是一位公主呢。”
瑄祯十八年六月二十三,如懿生下了皇五‘女’。这亦是和敬公主之后皇帝膝下唯一一位嫡出的公主。许是皇帝‘女’儿稀少,许是五公主出生半月前皇十子的夭折,皇帝对五公主格外珍视,特早早定了封号“宣宜”,取其“万事皆宜”之意,又取了‘乳’名“璟兕”。
“兕”者,小雌犀牛也。皇帝每每与宓姌言起,便希望这位年幼娇嫩的‘女’儿如小犀牛一般健康,能抵挡一切不测和疾病。
宓姌虽是笑言,却也隐隐觉得不详,只道:“唐太宗钟爱长孙皇后所生的幼‘女’晋阳公主,公主的‘乳’名也叫兕子,只可惜未能养大。”
皇帝摆手,爽朗笑道:“所以,咱们的‘女’儿是璟兕啊。璟乃‘玉’之光彩,既美丽剔透,又强壮健康。”他说罢又抱起璟兕亲了又亲,璟兕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亲昵的举动,直朝着皇帝笑。
皇帝十分欣悦:“朕有这么多儿‘女’,唯有璟兕,朕抱着她的时候她会笑得那么甜。”
皇帝这样喜悦,浑然忘了‘春’雨舒和大火中自焚而死的意欢,那样刚烈的‘女’子,连一死也不能在皇帝心上划下深深的印迹。
总在生下‘女’儿的欢喜空隙里感到‘唇’亡齿寒的悲凉。因为十阿哥和舒妃的接连去世,所以连着璟兕出生的喜事,宓姌也将应赏给一应伺候宫人和接生嬷嬷们的赏银减半赐下。虽然为首的田嬷嬷也赔着笑脸向宓姌提起赏银减半之事,如懿亦只道:“十阿哥与舒妃过世,本该赏赐你们的喜事也不能张扬。这次且自委屈你们了,下回再有嫔妃生产,一定一应补足你们。”
田嬷嬷哪里忍得,一时笑道:“舒妃再怎么也不过是妃妾,如何能与皇后娘娘比尊贵。便是她没了,也不能损了娘娘生下小公主的喜庆啊。”
宓姌正痛惜舒妃之死,这话听得十分不耐,便沉下脸不语。
如此,田嬷嬷再要抓乖卖巧分辨些什么,但见宓姌神‘色’不豫,也只得掩下了眉间悻悻之‘色’,再也无话。
宓姌趁着皇帝高兴,婉转提起:“皇上这么疼爱公主,臣妾自然高兴。只是公主出生那一日,便是舒妃离世那一日,还是请皇上看在公主面上,不要责怪舒妃自戕之罪。”
皇帝只顾着怀中小小的人儿,微微皱眉道:“既然皇后求情,朕便罢了。只是这样张狂的‘女’子,焚火烧宫,实在可恶。”
宓姌心中一搐,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舒妃之死,大概也是过于绝望吧。”
皇帝的笑意冷凝在嘴角,旋即看她一眼,眸光微冷:“皇后此话何意?”
宓姌平静的神‘色’在烈烈日光下显得无可挑剔,道:“舒妃痛失爱子,可不是绝望了么?”
皇帝的笑意便有些萧索:“十阿哥,是可惜了。”他低首,见璟兕可爱的笑容,忍不住伸手逗‘弄’,“只是,既然留不住的,那便是没缘分,也不必多想了。”
宓姌望着皇帝对璟兕疼爱的笑容,亦是默然。皇帝还‘欲’多陪陪宓姌与璟兕,乐子却在外头相请,道诸臣已在御书房等候,商议洪泽湖水患一事。
宓姌隐隐约约知道,洪泽湖水大溢,卲伯运河二闸冲决,高邮、宝应诸县都被水淹严重,当下也不敢阻拦,只得殷殷送了皇帝出去。
皇帝离去后,盈月替宓姌披了一袭雪絮纱的虹影披风在身,悄然劝道:“皇上正在兴头上,您瞧皇上多疼爱小公主啊,何必这个时候扫兴,提起舒妃小主呢?”
宓姌眸子里掠过一点星火,旋即黯然不已:“本宫若不提,后宫之中便无人再敢提。你瞧着舒妃过身之后,皇上何曾提过她一句,只当没这个人罢了。”她的眉心凝住了一丝疑‘惑’,“只是本宫一直疑‘惑’,乐子说舒妃自焚前曾闯入芳碧丛向皇上提起坐胎‘药’之事,这件事本宫也是偶然得知,显然皇上一直不‘欲’人张扬,那么舒妃又如何得知?”
盈月眸光一转,旋即低眉顺目:“奴婢偶然得知,那日舒妃前往芳碧丛之前,曾到十阿哥梓宫前。所说……”她声音压得愈加低,“琛妃也去过。”
宓姌描得细细的眉‘毛’拧了起来,仿佛蜷曲的螺子,登时警觉:“她去做什么?”
盈月抿了抿‘唇’道:“娘娘也这样想?奴婢总觉得琛妃小主‘阴’晴不定,难以把握。许多事或许捉不住她做的,可总有个疑影儿,让人心里不安。”
宓姌舒了一口气道:“原来你和本宫想的一样。这样,晚膳后你便去绾‘春’轩瞧瞧,先不要张扬,找了琛妃过来。”
盈月忙应着道:“是。奴婢会做得掩密一些。只是娘娘也不必担心什么,如今娘娘儿‘女’双全,皇上又这样对待您,您的中宫之位稳如磐石,要处置谁便是谁罢了。”
案上的鎏金博山炉中,香气细细,淡薄如天上的浮云。许多事,明明恍如就在眼前,确实捉‘摸’不定,难以把握。宓姌的笑仿佛是井底舀起来的水‘波’,不够清澈,带着青苔的幽腻和‘波’影晃动的破碎:“盈月,你也觉得皇上待本宫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