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脸‘色’被耳畔郁蓝的嵌东珠点翠金耳坠掩映得有些肃然发青:“宫人伺候不周,哀家自然可以告诉皇帝,若哀家自己的儿子不孝,哀家又能告诉谁去?”
皇帝闻得此言,遽然起身道:“皇额娘的话,儿子不敢承受。”
太后冷然目视片刻,沉沉道:“皇帝不敢?国事要紧,哀家不敢计较皇帝晨昏定省的礼节,只是有一句话,不得不问问皇帝。”她深深吸一口气,“自达瓦齐求亲以来已有十日,皇帝如何定夺自己亲妹的来日?”
皇帝垂眸片刻,温和地一字一字道:“端淑妹妹自幼为先帝掌上明珠,朕怎肯让妹妹孤老终身,达瓦齐骁勇善战,刚毅有谋,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太后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双‘唇’颤颤良久,方说得出话来:“皇帝的意思是……”
皇帝和缓地笑:“妹妹嫁与准噶尔许久,与多尔札一直不睦,未曾生养。如今天意如此,要妹妹再嫁一位合意郎君。儿子这个做兄长的,岂有不成全的?想来皇额娘得右,也一定为得佳婿而欣慰。”
太后震颤须臾,厉声道:“端淑初嫁不睦,哀家不能怪皇帝。当时先帝病重垂危,端淑虽然年幼,但先帝再无年长的亲‘女’,为保社稷安定,为保皇帝安然顺遂登基,哀家再不舍也只能遂了皇帝的心意,让她下嫁准噶尔。可如今她夫君已死,准噶尔内‘乱’,皇帝身为兄长。身为人君,不接回身处动‘乱’之中的妹妹,还要她再度出嫁,还是嫁与手刃夫君的仇人。这置孔孟之道于何地?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皇帝不惊不恼,含着笃然的笑意,垂眸以示恭顺:“皇额娘放心,皇家的颜面就是公主再嫁嫁得风光体面,保住一方安宁。孔孟之道朕虽然尊崇,但那到底是汉人的礼节。咱们满‘蒙’之人不必事事遵从。否则,当年重印帝娶弟‘妇’董皇贵妃,岂非要成为千夫所指,让儿臣这个为人子孙的,也要站出来谴责么?”
太后目光坚定,毫无退让之意:“重印帝娶弟‘妇’董皇贵妃之时,是我大鄞刚刚入关未顺民俗之时。可如今我大鄞开国百年,难道还要学关外那些未开化之时的遗俗。让百姓们在背后讥笑咱们还是关外的蛮子,睡在京城的地界上还留着满洲帐篷和地窖子的习气?”
皇帝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一层薄薄的笑容,带着薄薄若飞霜的肃然:“皇额娘不必动气。儿臣何尝不想迎回妹妹?但如今达瓦齐在噶尔颇得人心,深得亲贵拥戴。朕若强行用兵,一来边境不宁;二来不啻与整个准噶尔为敌,更为艰难;三来,天山一带的大小和卓隐隐有蠢蠢‘欲’动之势,朕若让他们连成一片。必会成为心腹大患。”
太后的面容在烛火的映耀下显得‘阴’暗不定,冷笑道:“皇帝到底是以江山为要,嫡亲妹妹亦可弃之不顾啊!果然是个好皇帝,好皇帝!”
皇帝脸‘色’渐渐不豫,仍极力勉强着口‘吻’上的恭顺:“皇额娘指责儿子,儿子无话可回。但皇额娘可曾想过,即便朕即刻发兵前往准噶尔平息达瓦齐,但端淑妹妹身在准噶尔早已被软禁,若达瓦齐恼羞成怒,一时毁了妹妹名节。或不顾一切杀了妹妹,皇额娘是否又要怪罪儿子不孝?这样的结果,皇额娘可曾想过?与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将妹妹嫁与达瓦齐。便也无事了。也当是妹妹初婚不慎,多尔札对妹妹不甚爱重,如今天意所在,要让妹妹得个一心想娶她的好夫君吧!”
太后像受不住寒冷似的,浑身栗栗发颤,良久,郎然笑道:“好!好!好!皇帝这般思虑周全,倒是哀家这个老婆子多‘操’心了。”她缓缓地站起身,那目光仿佛最锋利的宝剑一样凝固着凌杀之意,直锥到皇帝心底。“其实皇帝最怕的,是达瓦齐要用你妹妹的‘性’命来要挟皇帝付出其他的东西吧。如今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平息了准噶尔的叛‘乱’,皇帝你自然是肯的。”她仰起脸长笑不已,“宫里的‘女’人啊,哪怕是贵为公主,还是逃不掉受人摆布的命运,真是天可怜见儿?!”
烛火在皇帝眉心跃跃跳动,皇帝十分镇定,慢慢啜了口茶,道:“皇额娘不必过于担心,孝贤皇贵妃是儿子的结发妻子,当年‘蒙’古求娶孝贤皇后的嫡‘女’和敬公主,她亦能深明大义啊。”
“皇帝有此贤妻,真是皇帝的好福气。”她颓然含笑,脸上多了几许无能为力的苍老,“哀家无用,这辈子只得两个公主,帮不了皇帝的千秋江山多久,如今啊,你的皇后又怀了身孕,皇帝你已经有那么多阿哥了,若是得个公主多好,来日一个个替你和亲远嫁,平定江山,可胜过百万雄兵呢。”
皇帝脸上的肌‘肉’微微的搐,有冷冽的怒意划过眼底,旋即含了不动声‘色’的笑意道:“皇额娘说得极是。‘女’子倾城一笑,有时更胜男子孔武之力。当年孝仁皇太后为力保重印爷的江山,不惜以一身牵制摄政王。”她将这一抹笑意化作深深一揖,“自然了,儿子不会那么不孝,舍出自己的亲额娘去,自然会为皇额娘颐养天年,以尽人子孝道。”
太后一怔,跌坐于九凤宝座之内,伸出手颤颤指着皇帝道:“你……你……皇帝,你好!你好!”
皇帝含笑,恭谨道:“有皇额娘调教多年,儿子自然不敢不好。夜深,皇额娘早些睡吧。不日端淑长公主大婚,一切礼仪,还得皇额娘主持呢。这样,妹妹才好嫁得风风光光啊!”
太后看着皇帝萧然离去,怔怔地落下泪来,向着帘后转出的福珈道:“紫株!紫株!这就是哀家当年选出的好儿子!他……他竟是这样任‘性’执妄,听不得旁人半句啊!”
紫株默然落泪,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语,只得紧紧拥住太后,任由她伤心‘欲’绝。
鎏金青兽烛台上的烛火跳跃几下,被从长窗灌入的凉风忽地扑灭,只袅袅升起一缕‘乳’白轻烟,仿似最无奈的一声叹息,幽幽化作深宫里一抹凄微的苍凉。
数日后,宓姌与沛涵结伴而行,后湖上一湖新荷嫩绿,风凉似‘玉’,曲水回廊悠悠转转,倒有不胜清凉之意。
沛涵搀扶着宓姌缓缓行走,端详着宓姌的身形道:“娘娘的身子更圆润了些。臣妾瞧着上一胎肚子尖尖儿的,这一胎却有些圆,怕是个公主吧。”
宓姌见‘侍’‘女’们远远跟着,低声笑道:“生璞璂的时候多少谨慎,想吃酸的也不敢‘露’出来,只肯说吃辣的。如今倒真是爱吃辣的了,连小厨房都开玩笑,说给本宫炒菜的锅子都变辣了。”
沛涵小心翼翼地抚着如懿的肚子微笑:“是个公主便好。‘女’儿是额娘的贴心小棉袄,臣妾便一直遗憾,膝下只有一个永琪,来日分府出宫,臣妾便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宓姌望着湖上碧‘波’盈盈,莲舟‘荡’漾,翠‘色’荷叶接天碧,芙蕖映日别样红,水‘波’‘荡’漾间,折出凌‘波’水华,流光千转。风送荷芰十里香,宫人们采莲的歌声在碧叶红莲间萦绕,依稀唱的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风,闻歌始觉有人来……”
歌声回环轻旋,隔着水上觳‘波’听来,犹有一唱三叹,敲晶破‘玉’之妙,她知道,那是千桦承宠的新主意,十分合皇帝的心意。
这样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唱起来歌喉如珠,十分动人。宓姌有些黯然,谁知道此刻欢欢喜喜唱着歌的少‘女’,来日的命途又是如何呢?
她抚着自己肚子的手便有些迟缓,郁然叹道:“真是公主又如何?你且看太后亲生的公主尚且如此……”
沛涵瞧了瞧四周,连忙掩住她口:“娘娘不要说不吉利之言。”
宓姌黯然垂眸:“本宫不过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罢了。”
沛涵闻言亦有些伤感,便问:“端淑长公主再嫁之事定下了么?”
宓姌颔首道:“已成定局,皇上已经下旨,封准噶尔台吉达瓦齐为亲王,于九月十二日迎娶端淑固伦长公主,如今礼部和内务府都已经忙起来了。”
沛涵微微颔首:“再忙也是悄悄儿的。大鄞至今未出过公主再嫁之事,到底也是要脸面的。公主这次大婚可比不上上回风光了。”
“公主上回远嫁,正逢先帝垂危。一起仓促就事,哪里能多体面呢。这次嫁的更是自己的杀夫仇人。听说皇上已经给了公主密旨,要她一切以国事为重,不许有轻生之念。”
沛涵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在外是太后的掣肘,太后在内更是公主的顾虑,彼此牵念,最后只能遂了皇上的心意了。”
宓姌明‘艳’饱满的神‘色’逐渐失去华彩:“端淑长公主如此,孝贤皇后亲生的和敬公主亦如此,别的公主还能如何呢?不过是生于帝王家,万般皆无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