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渺然,一时难觅野马踪影。皇帝有些悻悻,正‘欲’转身,只见左前方灌木丛中有一皮‘色’雪白的小东西在隐隐窜动,皇帝一眼瞥见是只野兔,却不愿轻易放过,立刻搭箭而上。然而,在他的箭啸声未曾响起之时,另一声更低沉的箭羽刺破空气的声响死死钻入了他的耳际。
皇帝一惊之下本能地矮下身子,紧紧伏在马背上,一支绿幽幽的暗箭恰好掠过皇帝的金翎头盔。“咔”的一声轻脆的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断了。
是有人在施放冷箭!
皇帝尚未回过神来,另一声箭响再度响起。皇帝正要策马往前,只见前头灌木丛中仰起一张野马的脸。那是一张受到惊吓后‘激’起突变的脸,它面孔扭曲,前蹄高高扬起,朝着正前方的皇帝当‘胸’踢来。皇帝有一瞬间的犹疑,若是向前,难免受到惊马的伤害,便是拔箭‘射’杀也来不及;而后头‘逼’来的利箭,已经让他无从躲避,更不得退后。
只那么一瞬,皇帝便觉得一股劲风袭来,有人将自己从马上扑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两下,避过了那随后追来的一支冷箭。皇帝在惊魂未定中看清了救自己的那张脸,熟悉,却一时想不到名字,只得脱口而出道:“是你!”
林云霄护住皇帝,道:“微臣林云霄护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这一巨大的响动,显然是刺‘激’到了前方灌木丛中的那匹发‘性’的野马,未经驯化的马匹身上腥臭的风渐渐‘逼’近。
若是寻常,那是不必怕的。比之林云霄的赤手空拳。皇帝有弓箭在手。然而,在转身的瞬间,皇帝才发现落马之时背囊散开,弓虽在手,但箭却四散落了一地,连最近的一支也离了两三尺远。而那高高踢起的铁蹄,几乎已要落在自己三步之前!
林云霄有一瞬的绝望。难道一番苦心,真要葬送在野马蹄下?他的意志只软弱了片刻,念及再凶猛也不过是匹野马而已,立刻冷静而坚决道:“微臣会护着皇上!”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斜刺里一个人影贴着草皮滚过。大喊了一声:“皇阿玛”,便挡在了身前。同时,一支长箭在身后放出,正中前方野马的额头中心,直贯入脑,只听一声狂啸。那野马剧痛之下惊跳数步,终于随着额头一缕浓血的流出,倒地而亡。
皇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冷汗淋漓,湿透了衣裳。片刻,他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四子璞琪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那野马奔袭过来的方向,而三子璞珹背着箭囊赶了过来,伏地道:“儿臣救驾来迟,皇阿玛没事吧?”
皇帝从箭翎的颜‘色’上分辨出那是璞珹的箭,不觉惊喜‘交’加,紧紧揽住璞珹肩头道:“好儿子!是朕的好儿子!”
璞珹‘激’动得满面通红,连连谢过皇帝的夸赞。而璞琪只是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松了松手脚,默默地站在兄长之后。
还是林云霄先问:“四阿哥没有受伤吧?”
璞琪摇了摇头:“皇阿玛没事就好。”
皇帝笑了笑,显然那笑不如对着璞珹般亲热而赞许,只是随口问:“方才你先过来抢到朕身前,怎么不先‘射’野马,反而只促手待着?”
璞琪淡然自若道:“儿臣方才的距离,拔箭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儿臣听师傅说过,猛兽伤人,往往得一而止。儿臣护在皇阿玛身前,那野马伤了儿臣,便不会再伤害皇阿玛了。”
年方十二的孩子,这番话说来十分诚恳。皇帝不觉动容,抚‘摸’他的额头:“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皇帝余悸未消地摘下自己的金翎头盔,发现那金‘色’的尾翎已经被箭矢‘射’断。他示意璞珹小心捡起那两支冷箭,仔细看过,冷下脸凝道:“有没有毒?”
璞珹仔细查验了道:“无毒。”
皇帝的目光在冰寒如铁中夹杂了一丝不易发觉的恐惧与‘阴’鸷:“谁在施放冷箭?谁想害朕?”
璞琪低眉顺目,沉声道:“想害皇阿玛的人,最终都不会得逞的。”
皇帝朝四面的山坡树林眺望着,沉默良久道:“忠于朕的人都来救朕了!害朕的人,此时一定躲得最远!”他沉下声,以委以重任的口‘吻’吩咐永珹:“璞珹,带人搜遍围场,朕就要看谁有这样的胆子,竟敢谋害天子!”
十四岁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的红晕,大声道:“是!”
而璞琪,只是依偎在父亲身边,扶住了他的手,紧紧护卫他左右。
皇帝走了几步,回过头看林云霄:“朕记得你本来在朕身边当差的,为什么走的?”
林云霄有些羞赧,低头道:“微臣被冤偷了彤贵妃的肚兜,因此被遣来围场做苦役。”
皇帝点点头:“朕从前不信你被冤,现下信了。因为觊觎朕的‘女’人的人,是不会拼死来救朕的。跟朕回去吧,在围场吹风是‘浪’费了你!”
林间的风夹杂着八月初北地的秋意,带给皮肤低凉的温度,却没有心底衍生的滚热更畅快。林云霄将一缕狂喜死死压了下去,恭声道:“微臣谨遵皇上旨意。”
木兰围场的猎猎风声无法告知暗害者的身份,亦彻底败坏了皇帝狩猎的兴致。唯一可知的,不过是那野马奔驰至林间,是有母马发情时的体液蹭于草木之上,才引得野马发狂而至。而那冷箭,却是早有弓箭安放在隐蔽的林梢,以银丝牵动,一触即发。林场官员连连告饶,实在不知是有人安放弓箭本‘欲’‘射’马才‘阴’差阳错危及帝君,还是真有人悉心安排这一场‘阴’谋。但有人擅闯皇家猎场布置这一切,却是毋庸置疑,皇帝又惊又怒,派了傅恒细细追查,然而,仓促之下,这一场风‘波’终究以冷箭施放者的无迹可寻而告终。
自此皇帝心‘性’更伤,偶有几次惊梦,总道梦见当日冷箭呼啸而过的情景,却不知暗害者谁,唯有利刃在背之感,宓姌只得紧紧抱住了皇帝的肩,以此安慰这一场莫名惊险后的震怒与不安。
待消息传到宫中,饶是太后久经风‘波’,亦惊得失了颜‘色’,扶着紫株的手臂久久无言。
紫株温声道:“太后安心,奴婢细细查问过,皇上一切安好,太后可以放心。奴婢也着人传话过去,以表太后对皇上关爱之意,只是这件事……太后是否要彻查。”
太后思忖片刻,断然道:“不可!这件事皇帝自己会查,且风口‘浪’尖上,人人都怕惹事,警惕最高,也难查出原委。如今风声鹤唳,皇帝最是疑心的时候,哀家若贸然过问,反倒惹皇帝不快。”
紫株心疼,亦有些怨:“太后也是关心皇上,倒怕着皇上多心似的。反而疏远了。”
太后抚着手中一把青金石嵌珊瑚如意,那触手的微凉总是让人在安逸中生出一缕警醒。恰如这皇家的母慈子孝,都是明面上的繁华煊赫,底下却是那不能轻触的冷硬隔膜。须臾,她郁郁叹道:“毕竟不是亲生,总有嫌隙,皇帝自小是个有主意的人,年长后更恨掣肘。哀家凡事能婉劝绝不硬迫。且你看他如今遴选妃嫔是何等谨慎,便知咱们的前事皇帝是有所知觉了,哀家只求‘女’儿安稳,余者就当自己是个只懂享受的老婆子吧。”
自木兰围场回宫,风‘波’余影渐淡去,却生出一种煊煊的热闹,除了林云霄成为御前二等‘侍’卫,深得皇帝信任之外,利益最多的便是千桦的三阿哥璞珹。首先是皇帝对千桦的频频临幸,继而是对璞珹学业和骑‘射’的格外关照,每三日必要过问。这一年皇帝的万寿节,李朝使者来贺,皇帝便命璞珹应待。而璞珹亦十分争气,颇得使者赞许。而最令后宫与朝野震动的是,在重阳之后,皇帝便封了璞珹为贝勒。
这不啻是巨石入水,引得众人侧目。因为已经成年娶亲的二阿哥璞璋尚未封爵,反而是这位尚未成年的三弟拔了头筹。而对四阿哥璞琪,皇帝虽然倍加怜爱,诸多赏赐,但却无对待璞珹这般器重,所以璞琪也不免黯然失‘色’了。
林云霄回言之后,比之从前更加谨言慎行,更因少了世家子弟的纨绔习气,皇帝十分倚重。
这一日皇帝正因木兰秋狩之事‘欲’责罚围场诸人,正巧三阿哥璞璋前来请安,听见皇帝龙颜震怒,‘欲’牵连众多,便劝了一句道:“儿臣以为此次秋狩之事查不出元凶,也是因为围场服役之人过多,一时难以彻查。皇阿玛若都责罚了,谁还能继续为皇阿玛查人呢?”
这话本也在情理之中,然而,皇帝经此一事,疑心更胜从前,当下拍案怒道:“你是朕诸子中最长,本应是你救驾才对!一来围场之事有疏漏,你这个长子有托管不力之嫌;二来救驾来迟则属不孝不忠,能力庸常,不及两个弟弟;三来事后粗漏,不能为君父分忧,反而为一已美名,轻饶轻恕,不以君父安危为念!朕要你这样的儿子,又有何用?”
皇帝这般雷霆震怒,将璞璋骂得汗湿重衣,满头冷汗,只得诺诺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