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略略有几分尴尬:‘姌儿,朕不喜欢你这样。“
宓姌长叹一声:’臣妾让皇上不喜欢的地方太多了。臣妾不过是继后,人微言轻,行事莽撞,难免让皇上不喜欢。”
皇上轻吁道:“皇后,你真要为朕一句醉话计较到这种地步吗?‘
宓姌侧过身子,未语,泪先涌出:’臣妾怎刚计较皇上,臣妾只是计较自己。皇上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无非是臣妾无能而已,臣妾还有何面目见皇上呢?”
皇帝的神‘色’有几分伤感,仿佛凝于秋日红叶之上的清霜:“姌儿,朕是皇帝,也是男人。所有男人到了这个年纪,都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朕着急,也生气,那是对着自己的人啊,气急‘交’加的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糊涂了的。你若在这个时候计较朕的糊涂,朕也无话可说。今日的事,朕是纵情任‘性’了些,但几个年轻嫔妃在侧,朕一时兴致上来,她们也没劝……”他有些尴尬,说不下去,“总之,朕不再那样了就是。”
宓姌垂下的眼眸微微一扬:‘那臣妾不为别的,只为皇上说的这一句,皇上一时兴致上来,她们也没劝。臣妾就不得不给琛妃和珅嫔一个教训,“
皇帝沉‘吟’片刻,笑道:”只要你高兴,你腹中的孩子高兴,朕没什么可说的。“
宓姌故意盯着他:”皇上不心疼?“
皇帝笑,一字一字咬重了道;’自然。你是朕的正妻,责罚妾室,朕有什么可心疼的。”
宓姌爽然道:“那么,臣妾就请皇上允准,自今日起至臣妾平安诞下孩子满月之后,琛妃、珅嫔全数罚奉,秀贵人、平常在、揆常在罚奉一半,如何?‘
皇帝笑着抚上宓姌的小腹。亲昵道:“朕都由得你。”
宓姌半笑着唏嘘道:“有什么由不由得臣妾的,只要皇上爱惜龙体,保养自身,臣妾便什么话都没了。”
殿中有清明的日光摇曳浮沉,初秋的静好时光便渐渐弥漫开来。这一切似乎是那样完满。自然。也只能一味它是完满的。
沛涵和意欢结伴来看望如懿时,宓姌正倚在长窗的九枝梅‘花’塌上,盖着一‘床’麒麟同‘春’的水红锦被。看着菱枝领着小宫‘女’们在庭院里收拾‘花’草。
各宫嫔妃都来贺喜过,连太后也亲在来安慰了。宓姌应付的多了,也有些疲乏。用过午膳,也许是有孕的缘故,总是懒怠动弹。宫人们虽都在外头忙活,但个个屏气吸声的,一丁儿点声音都没有,生怕惊扰了她静养。于是,翊坤宫中也就静得如千年的古刹。带着淡淡的香烟缭绕的气息,静而安稳。
宓姌戴着银嵌宝石碧‘玉’琢蝴蝶纹细钿子,里头是烟霞‘色’配浅紫瓣兰刺绣的衬衣,身上披着玫瑰紫刺金边的氅衣,‘春’意融融的颜‘色’,偏又有一分说不出的华贵。长长娥衣摆拖曳在松茸‘色’地毯上,仿佛是被夕阳染了‘色’的‘春’溪一般蜿蜒流淌。
暖阁内的纱窗上糊着“杏‘花’沾雨”的霞影纱,在寂寞的秋末时节看来,外头枯凉的景‘色’也被笼罩在一层浅淡的杏雨‘蒙’‘蒙’,温润而舒展。
沛涵比意欢早跨进一步。‘欲’笑,泪却先漫上了睫‘毛’。她在宓姌身边坐下,执了宓姌的手含泪笑道:’想不到,原来还有今日。‘
意欢忙笑道:“瑜妃姐姐高兴过头了。这是喜事,不能哭啊!”她虽这样说,眼眶也不觉湿润了:“皇后娘娘别嫌咱们来得最晚。一大早人来人往的,人多了都是应酬的话,咱们反而不能说说体己话了。”
宓姌忙挽了意欢的手坐下;‘多谢你们,沾了你们的福气。“
沛涵忙拭了泪道:”皇后娘娘,等了这么多年……“
是啊,等了这么多年,梦了这么多年,无数次在梦里都梦见了抱着自己的孩子的那种喜悦,可最后,却是一场空梦。梦醒后泪湿罗衫,却不想,还有今日。
意欢接口道:”只要等到了,多晚都不算晚。“她不免感触,”皇后娘娘等到了,臣妾不也等到了么?一定会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意欢穿着湘妃竹绿的软缎滚银线长衣,袖口略略点缀了几朵黄蕊白瓣的水仙。发髻上也只是以简单的和田‘玉’点缀,雕琢着盛开的水仙‘花’。那是她最喜爱的‘花’朵,也极衬她的气质,那样的凌‘波’之态,轻盈亮洁,便如她一般,临水照‘花’,自开自落的芬芳。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一盘‘花’籽香荷包,打开抖出一串双喜珊瑚十八子手串,那珊瑚珠一串十八颗,白‘玉’结珠,系珊瑚杵,翡翠双喜背云,十分‘精’巧可爱。
意欢含笑道:“这还是臣妾入宫的时候家中的陪嫁,想来想去,送给皇后娘娘最合适了。”
沛涵笑着看她:“你轻易可不送礼,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好东西。”
宓姌推却道:“既是你的陪嫁,好好儿收着吧。等十阿哥娶妻的时候,传给你的媳‘妇’儿。”
意欢从来对婉婷也只是淡淡的,如今更多了几分鄙夷之‘色’,失笑道:“那里等的到那时候,臣妾也不过是什么人送什么东西罢了。虽说琛妃每常和咱们也有来往,可她若怀孕,臣妾才不送她这个。‘
沛涵从藕荷‘色’缎彩绣折枝藤萝纹衣的纽子上解下闪‘色’销金绢子扬了扬,嫌恶地道:”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
意欢轻轻啐了一口,冷然道:“要不是她这么狐媚皇上,今日娘娘在永寿宫也不会受这么大的罪过。若是不小心伤了腹中的孩子可怎么好?”
说起这个来,沛涵亦是叹气:“皇上年过不‘惑’,怎么越来越由着‘性’子来了呢?”她看着宓姌道:‘娘娘有时便是太在意皇上了。许多事松一松,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时候,平日让琛妃和珅嫔她们看了笑话。“她犹疑着道,”其实皇上要多喝几口鹿血酒要寻些乐子,便也由着他吧.‘
意欢咬了咬贝齿,轻声而坚决道:“臣妾说句不知死活的话,今日若是臣妾在皇后娘娘这个位置,也必是要争一争的。”
沛涵瞪大了眼道:“你是指太后会责怪皇后娘娘不能进言?”
意欢摇摇头,微红了眼圈:“不只是太后,便为夫妻二字,这些话便只能由皇后娘娘来说。”
沛涵沉默片刻,叹息道:“说句看不破的话,你们呀,便是太在意夫妻二字了。无论民间宫中,不过恩爱时是夫妻,冷漠时是路人,不,却连路人也不如,还是个仇人呢。凡事太在意了,总归没意思。”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沉默了。沛涵只得勉强笑道:“臣妾好好儿地又说这个做什么?左右该罚的也都罚了,臣妾过来的时候,还听见珅嫔在自己宫里哭呢。也是,做出这般‘迷’‘惑’圣心的事来,真是丢了她富察氏的脸面!”
她唤过叶心,捧上一个朱漆描金万福如意盘子,垫着青紫‘色’缎面,内中放着二十来个颜‘色’大小各不同的肚兜,有‘玉’堂富贵、福寿三多、瑞鹊衔‘花’、鸳鸯莲鹭、锦上添‘花’、群仙贺寿,还坠着攒心梅‘花’,蝉通天意、双‘色’连环、柳叶合心的串珠络子,簇在一堆‘花’团锦簇,甚是好看。
宓姌拣了一个‘玉’堂富贵的同心方胜杏黄肚兜,讶异道:“哪里来这么些肚兜,本宫瞧这宝照大‘花’锦是皇上刚登基时内务府最喜欢用的布料,如今皇上用的都没有这么‘精’细的东西了,你一时怎么找出来的?”
沛涵抿着嘴儿笑道:“只许娘娘盼着,也不许臣妾替娘娘想个盼头么?从臣妾伺候皇上开始,就替娘娘攒着了。一年只攒一个,用当年最好的料子,挑最好的时日里最好的时辰。臣妾就想着,到了哪一年,臣妾绣第几个肚兜的时候,娘娘就能有身孕了。不只不觉,也攒了这些年了。”
宓姌心中感动,比之皇帝的喜怒无常,情意寡淡,反而是姐妹之间多年相依的绵长情意更为稳笃而融洽。或许怀着这个孩子,也唯有沛涵和意欢,是真心替她高兴的。她爱惜地抚着这些肚兜:“沛涵,也只有你有这样的心意。”她吩咐道:“盈月,好好儿收起来,等以后孩子长大了,都一一穿上吧.‘
沛涵眉眼盈盈,全是笑意,道:”其实皇上赏的哪里会少,臣妾不过是一点儿心意罢了。娘娘只看舒妃妹妹就知道了,自从生下十阿哥,皇上没个三五日就要赏赐呢!“
意欢虽然带着澹澹的笑意,眼角眉稍却添了几分薄雾似的惆怅。她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虽然是用了假发,但那把青丝还是看起来薄薄脆脆的,让她昔日容颜失‘色’了不少。”东西是赏了,可人却少见了。从前总以为多年相随的情分,到头来也不过是以‘色’‘侍’人罢了。若不是这个孩子,只怕臣妾早已经闭锁深宫,再不的见君颜了。“
此话亦勾起沛涵的愁意:”不过有个孩子总是好的。红颜易逝,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的‘花’容月貌呢?不过是上半辈子靠着君恩怜惜,下半辈子依仗着孩子罢了。比起婉婷无宠无子,咱们已经算是好的了。“
宓姌怅然道:”你们说的何尝不是。没有孩子,哪怕本宫位居皇后至尊,也是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