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姌奇道:“既然你和庆嫔是一起的人,你为什么还要害庆嫔?”
仪贵人看着自己玫瑰红的指甲,‘露’出几分得意:“太后自己的人给自己人下了毒‘药’,绝了子嗣,伤了身子,好不好玩儿?”她慵懒一笑,似一朵开得半残的‘花’又‘露’出几瓣红‘艳’凝香,越发有种妖异得近乎诡‘艳’的美,“反正众人都以为在曲院风荷那一夜,庆嫔占尽风光,我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做了陪衬,那便随便吧,反正我是看穿了,说我嫉妒便是嫉妒好了,什么都不打紧。”
宓姌轻颦浅蹙,凝视她片刻:“你若真嫉妒庆嫔,就应该下足了草乌毒死她,何必只是多加了那么多牛膝让她血崩不止,伤了本元,生不了孩子呢?你既是太后调教出来的人,就该知道斩草除根才是最好的办法。这半吊子的手法,除了叫人以为你无能,没有别的。”
“我无能?”怡贵人抹得‘艳’红的‘唇’衬得粉霜厚重的苍白的脸上有种幽诡凄‘艳’的美,她郁郁自叹,幽幽飘忽,“是啊!一辈子为人驱使,为人利用,是无能,不过,话说回来,有点儿利用价值的人总比没有好吧。这样想想,我也不算是无能到底。”她微微欠身,“皇后娘娘,请您来不为别的,只为在宫里十几年,临了快死了,想来想去欠了人情的,只有你一个。”
“你要谢本宫替你好好安葬了你的孩子?”宓姌凄微一笑,“本宫这一世都注定了是没有孩子的人,替你的孩子做了旁人忌讳的事,就当了了当年见过他的一面之缘。”
怡贵人的眸中盈起一点儿悲‘艳’的晶莹:“我知道。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一个怪物,可是多谢你,愿意为我的孩子做这些事。”
“他不是怪物。是个很好看的孩子。”宓姌的声音极柔和,像是抚慰着一个无助的孩子。“他很清秀,像你。”
一阵斜风卷过,宓姌不觉生了一层恻恻的寒意,伸手掩上扑棱的窗。怡贵人痴痴地坐着,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唯有眼中的泪越蓄越满,终于从长长的睫‘毛’落下一滴泪珠,清澈如同朝‘露’,转瞬消失不见。片刻,她极力镇定了情绪:“谢谢你。唯有你会告诉我,他是个好看的孩子。不过,无论旁人怎么说,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最好的孩子。”
宓姌懂得地凝视着她:“你的孩子进不了宗谱‘玉’牒。死了只能无声无息地去‘乱’葬岗。本宫曾经想做这件事,但终究不敢。如今选了风水宝地重新安葬,又好好儿超度了孩子,就当是送你一程,让你们母子地下相见,再不用生死相离了。”
怡贵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面上细细一层泪痕水珠瞬间凝成寒霜‘蒙’‘蒙’,绽出冷雪般的笑意:“是啊!我这个做额娘的,到了地下,终于可以有脸见我的孩子了。他刚走的那些年。我可真是怕啊。怕他在地下孤单单的。都没个兄弟可以和他就伴儿。你猜猜,这个时候,我的孩子是会和孝贤皇贵妃的二阿哥璞琏在一起呢,还是更喜欢和他年纪相近的六阿哥璞琮?”
宓姌见她这般冷毒而笃定的笑容,蓦地想起一事,心中狠狠一搐:“璞琮?”她情不自禁地迫近怡贵人,“璞琮好好儿地得了痘疫,跟你扯不开干系的,是不是?”
像是挨了重重一记鞭子,怡贵人霍地抬起头:“自然了!孝贤皇后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拿她儿子的一条命来赔,一命抵一命,公平得很!”
宓姌极力压着心口澎湃的‘潮’涌,不动声‘色’地问:“六阿哥是怎么死的?”
极度的欣慰和满足洋溢在怡贵人的面容上,恰如她吉服上所绣的瑞枝‘花’,不真实的繁复‘花’枝,‘色’泽明如‘玉’,开得恣意而绚丽,是真实的欢喜。她拨‘弄’着‘胸’前垂下的细米珠流苏,缓缓道:“皇后娘娘,不是只有你见过茉心,我也见了,她求不到你,便来求了我。”
宓姌一怔:“茉心求过你?”她的眉头因为疑‘惑’而微微蹙起,“你不过是小小嫔位,不易接近孝贤皇后的长‘春’宫,也未必有能力做这些事,茉心怎会来求你?”
怡贵人语气一滞,也不答,只顾着自己道:“我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孩子,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我都‘蒙’在鼓里呢。那时候,你被指着害了我和怡嫔的孩子,其实我的心里终没有信了十分!但是只有你进了冷宫,皇上才会看见我的可怜。看见我和我的孩子的苦,看见我们母子俩不是妖孽!所以我打了你,我指着你朝皇上哭诉!没办法,我坐南府里出来,好容易走到了那一日,我得救我自己!不能再掉回南府里过那种孤苦下贱的日子!”她含了几分歉然,“皇后娘娘,对不住!”
宓姌也未放在心上,缓和道:“本宫知道,那个时候,人人都认定是本宫害了你们,你怒气冲心也好,自保也好,做也做了,但是本宫出了冷宫之后,你并未为难过本宫。”
怡贵人颔首道:“是了。老天有眼,我日思夜想,终于知道了仇人是谁,该怎么报仇!我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立即让人将‘春’娘送去浣洗的贴身衣物偷偷拿去给茉心穿了几日再送回来。茉心穿着那些衣裳的时候,身上的痘都发成脓包了。她还怕不足,特特儿刺破了脓包涂了上去。我再让人用夹子夹了取回来‘混’进‘春’娘的衣物里,真好啊!‘春’娘毫无察觉地穿着,每天都抱着永琮喂‘奶’,神不知鬼不觉地,‘春’娘染了痘疫,永琮也染上了。”她轻嘘一声,晃着水葱似的指甲,森森地笑得前仰后合,“可怜的孩子啊,就这样断送在她狠心的额娘手里了。”她痛快地笑着,眼里闪过恶毒而愉悦的光,“孝贤皇贵妃活着的时候害得你和愉妃那么惨,你们怕是也恨毒了她,茉心求你们,你们居然不答应。白白把这么好的时机给了我。”
宓姌张着自己素白的手掌:“因为本宫的手沾过不该沾的血,因为本宫发觉,有些事,看似是孝贤皇后所为,其实未必是她所为,许多蹊跷处。本宫自己也不明白。”
怡贵人狠狠白了宓姌一眼:“不是她,还会有谁要这么防着我们的孩子?一命抵一命,我心里痛快极了!”
阁中静谧异常,四目相股,彼此都明白对方眸中刻着的是怎样的繁情复绪。
宓姌如在梦呓之中:“如今,心里痛快了么?”
怡贵人抚着心口。紧紧攥着垂落的雪珠碎‘玉’流苏珞子,畅然道:“很痛快!但是更痛!我的孩子,就这么白白被人算计了,死得那样惨!甚至,富察氏都比我幸运多了。至少她是看着她的儿子死的,而我,连我的孩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怡贵人狂热的痛楚无声无息地勾起宓姌昔年的隐痛,那个曾经害过自己的人,那个或许还隐隐躲在烟云深处伸出利爪的人,还有那个被自己与沛涵,兮贵妃静静掩去的幼小的生命。她的手,比起怡贵人,又何尝干净过。有时候,人静处。瞧着自己保养得宜的雪白细嫩的手,半透明的粉红的指甲,会骤然心惊,恍惚看见了指甲缝里残留的暗红发乌的血迹和零碎的皮‘肉’,那股血腥气,无论如何都是洗不去的了。她不得不涂上‘艳’‘色’的蔻丹,套着尖锐而优雅的护甲,以宝石和金器冷淡的光‘艳’,以护甲冰冷的坚硬,来树起自己看似的坚不可催。呼吸的悠缓间,她沉声道:“都已经过去了,至少你的丧子之痛,那人已经感同身受,甚至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她的惨烈不下于你!”
怡贵人原本清秀而憔悴的脸因为强烈的恨意而狰狞扭曲:“还好我见到了茉心,否则我这个没用的额娘就什么都做不了,至死也被‘蒙’在鼓里!”
宓姌静了静心神,轻声问:“本宫听说,茉心痘疫发作,是跪在地上朝着咸福宫的方向死的。”
怡贵人微微颔首:“我吩咐人把她送去烧了,也算了她一片忠心!她紧紧攥着手,直到指节都泛白了,“那些日子,听着长‘春’宫的哭声,我真是高兴啊!我从没听过比那更好听的声音,一报还一报,这是皇贵妃的报应啊!”她的嘴角衔着怨毒的快意,一字一字仿佛锋利的刀片,沙沙划过皮肤,划进血‘肉’,泛出暗红的沫子,“我原以为,这辈子连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可那一刻,害死她儿子的那一刻,我真高兴!我苦命的孩子,额娘终于替你报仇了,额娘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她眼中的泪水越来越多,汹涌而出,如决堤的河水,肆意流淌,“可是,我的孩子,额娘却连你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来日到了地下,咱们母子怎么相见呢?额娘多怕,多怕见不到你,认不出你。”
心底有‘潮’湿而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像是孩子软软的手柔柔拂动,牵起最深处的酸楚,如懿柔声道:“母子血浓于水,他会认得你的。”
怡贵人的眼神近乎疯狂,充斥着浓浓的慈爱与悲决,呜咽着道:“也许吧,孩子,别人嫌弃你,额娘不会,额娘疼你,额娘爱你。”她向虚空里伸出颤抖的枯瘦的手,仿佛抱着她失去已久的孩子,‘露’出甜蜜而温柔的笑容,“我的好孩子,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都是额娘最爱的好孩子。”
宓姌看着她,好像生吞了一个青涩的梅子一般,酸得舌尖都发苦了,在这华丽的宫殿里,她们固然貌美如‘花’,争奇斗‘艳’,固然心狠手辣,如地狱的阿修罗,可心底,总有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温柔,抑或坚持,抑或疯狂,宓姌不自禁地弯下腰枝,伸手扶住她:“你又何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