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涵凝神片刻,低低道:“璞链与璞璜为太子之位明争暗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不过让璞琪在皇上面前提了明神宗的国本之争,说璞链自比长子朱常洛,埋怨皇上宠爱宠妃之子,皇上便信了。皇上如此多疑,可是我左右不得的。”
“稚子天真,为你所用。你提明神宗的国本之争,是暗指二阿哥自比朱常洛,埋怨身为父亲的皇上不喜爱自己,不肯立长子为太子,又偏爱宠妃所生的三弟,既有夺位之心,又有不孝之怨。更算准了皇上同样也会疑心璞璋会仗着生母宠爱生出夺位之心,让璞链忌讳。这样一箭双雕,谋算人心,果然一丝不错。”
沛涵分辩道:“我自然不是无意。但你是自己亲耳听见的,如今的璞链这样势利,早不是当年承欢膝下的幼童了。他对姌儿不过是倚仗利用,你又何必对他真心?”
宓姌郁然长叹,摩挲着光润如‘玉’的棋子道:“璞链到了如今的地步,他错在一意谋算人心。可沛涵,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
沛涵语气温婉,甚是推心置腹,神‘色’却是冷然:“按姌儿这么说,宫里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心,和我们并无不同,难道个个都是同类?我一心为你,为自己,并不觉得这样是错。”
桌上的一盏清茶淡淡凉去,温润袅袅的茶烟也只剩下触手生凉的意味。宓姌缓缓道:“你固然没有错。若我是你,也只会怪璞链轻易上当。不懂克己控制情绪。成王败寇,输的人自然只有认命,没什么好说的。可沛涵,他毕竟是孩子。”
沛涵脸上浮上一层如烟般的失望与哀然:“姌儿。你爱过的男人或许有一日会为了别的‘女’人厌弃你,你疼爱过的孩子有一日会为了自己的追求来利用你。即便是我,也会用可能伤到你的法子来帮你帮自己。姌儿,恕我直言,你太重感情,这会是你最大的软肋。”
宓姌默然沉郁:“还好这只是我的软肋,不是你的。”
沛涵缓一缓神,脸上那种柔软的气息渐渐散去,那样小巧温柔的面庞,亦能散发出冰冷刺骨的决绝寒意:“姌儿。我不妨直言。真正值得被器重的孩子应该是姌儿和我和璞琪。姐姐是璞琪名正言顺的养母。以此为依靠。成为皇后指日可待。这就是我的打算。”她含着几许失落,深深拜别,“这是我和你多年第一次生分吧?我知道姐姐还介意。不敢奢求你原谅。但求我所言所行,姌儿你都能明白便好。”
涅筠看着沛涵离去,为凉透的清茶添上热水,道:“小主,愉妃主子的话并没有大错。她的所作所为,若从为了你您来看,是绝对无可挑剔的。”
宓姌抚‘摸’着渐渐温热的杯盏,低郁道:“我如何不知道,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这道坎罢了。””
沛涵转身步出翊坤宫四月‘花’香弥漫的时节,原该是最温暖而明媚的。她却只觉得森凉的寒意无处不在地‘逼’来。就仿佛许多年前,她亲眼看着阿玛与额娘双双死去,就像她知道自己被一夕宠幸就被抛诸皇帝脑后,那种对未来的坚信失去后的无助与‘迷’茫。她缓步走上长街,回头看着翊坤宫金字绚烂的匾额,忽然眼底多了一层湿润的白气,遮住了她素来温柔低垂却坚毅的眼。
沛涵离开后,随即来拜见的婉婷并未获得进入翊坤宫的准许。小印子挡在宫‘门’外,和颜悦‘色’道:“娘娘已经歇息了,请贵人改日再来吧。”
婉婷赔笑道:“我刚看愉妃娘娘离开,贵妃娘娘这么早就歇息了么?”
小印子笑道:“六宫琐事繁杂,娘娘难免劳累,所以愉妃娘娘也不便打扰,先行离开了。”
婉婷讪讪笑:“那也好,我不打扰贵妃娘娘养神。若娘娘醒来,还请通传一声,说我来请过安。”
小印子笑得谦恭:“那是一定的。请贵人放心。”
婉婷携了‘侍’‘女’‘春’蝉的手离开,‘春’蝉低声道:“贵人别在意。姝贵妃也不是光不见您,六宫的小主,她都避嫌呢。”她思忖道,“其实彤妃娘娘也是后位炙手可热的人选,不如咱们去拜见彤妃娘娘吧。”
婉婷站住脚,剜了她一眼:“你也觉得彤妃有登上后位的可能么?”
‘春’蝉素知她与婉婷的心结,仍然道:“奴婢说句不怕小主忌讳的话,彤妃接连生子,又得皇上宠爱,不能说没有争夺后位的可能。其实无论是姝贵妃或者兮贵妃封后,跟咱们都无干。但若是彤妃娘娘,小主是知道的,她可不是好相与的脾气,只怕第一个要为难的就是小主您。与其如此,不如咱们先低一低头,当是未雨绸缪吧。”
婉婷原本含了一腔子怒气,见‘春’蝉这般为她打算,亦动了心思:“你的话我如何不明白。也罢了,去吧。”
婉婷正转身要往启祥宫,才走了几步,却见前头煊煊赫赫一行人来,软轿上坐着一个衣饰‘精’丽的‘女’子,一身橘灿‘色’凤穿牡丹云罗长衣,衬着满头水‘玉’珠翠,被落于红墙之上阳光一照,几乎要‘迷’了人的眼睛。
婉婷一时看不清是谁,但见‘迷’离繁丽一团,便知位分一定在自己之上,忙侧身屈膝立于长街粉墙之下,低眉垂首,恭敬迎接。
那行仗在经过她是停驻下来,却听一把尖利的‘女’声带了笑音道:“哟,本宫当是谁站在路边候着呢,原来是琛贵人。”
婉婷一听声音,心头不觉一缩,便知道是彤妃。她抬起眼,见软轿之上的‘女’子妩媚万千,因着身孕更添了几分慵懒的高贵与丰腴,朝着她似笑非笑。她忙恭声道:“彤妃娘娘万福金安。”
彤妃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道:“罢了。”
跟着彤妃身边的丽心俏丽笑道:“看琛贵人请安的身段语调,说是贵人的样子,可奴婢瞧着,怎么还是从前伺候娘娘时的身段口‘吻’呢。”
婉婷平身最恨被人提起是‘玉’妍‘侍’‘女’的往事,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仅是刻在心上的羞辱,亦是她最不能提起的伤疤。此刻丽心以这样戏谑的口‘吻’提起,一点也不把她当做嫔妃看待,心下已然含刺。然而她哪里敢‘露’出分毫来,只是一味赔笑:“丽心姑娘说笑了。”
丽心掩了绢子咯咯笑道:“贵人说得对,奴婢是说笑。从前和贵人一同伺候娘娘的时候,咱们可不是这样说笑的么?”
随行的人一同笑了起来,婉婷面红耳赤,只得低下头,更低下头,不让温柔如手儿的四月风拂上面颊,仿佛挨了一掌,又一掌。
彤妃止了笑,看看她来的方向,便问:“刚去了翊坤宫?可见到姝贵妃了?”
婉婷只得道:“嫔妾未进宫‘门’,这个时候,姝贵妃怕是午睡呢。”
彤妃抚着肚子笑‘吟’‘吟’道:“这话你也信?怕是哄你呢。着哪里是午睡的时辰,分明是姝贵妃多嫌了你,不愿见你。”她的笑声听起来尖锐地刮着耳膜,上回你那么巴结兮贵妃,替她去拂衣上的尘埃,如今又掉转头去讨好姝贵妃,她能理你么?换了本宫也看不上你那见风使舵的样子!罢了罢了,你还是乖乖儿……”她正说着,忽然看见‘玉’湖‘色’绣缠枝红萝的鞋尖上落了一点燕子泥,不觉惊叫起来,“哎呀,哪儿来的燕子泥,脏了本宫的新鞋!”
丽心和贞淑忙不迭要替彤妃去擦拭。彤妃眼珠一转,笑道:“哎!你们忙什么?这样的事,可不是琛贵人做惯了的。染儿,你说是不是?”她说完,忙忙掩口,“瞧本宫这记‘性’,有了身孕便忘‘性’大。什么染儿,如今是琛贵人了,是么?”
婉婷望着她绣工‘精’致的鞋面上一点乌灰的燕子泥,心下便忍不住作呕。她如今养尊处优,又颇得皇帝的恩宠,哪里受过这样的折辱,一时犹豫不前。‘春’蝉忙笑道:“彤妃娘娘,咱们小主戴着护甲不方便,怕勾破了您这么好苏绣鞋面,不如奴婢来动手吧。我们小主常说,奴婢擦东西可干净了。”
彤妃冷下脸道:“你说琛贵人戴了护甲,摘了不就成了。想在本宫跟前伺候,先得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她眼中多了一丝鄙夷的锐‘色’,“琛贵人,你不会只愿伺候病歪歪的兮贵妃,而不愿伺候本宫吧?那也好,本宫便向皇上说一声,让你和兮贵妃做伴吧。”
婉婷浑身一凛,她知道的,彤妃有这个本事,也说得上这样的话。眼见兮贵妃是失势了,她如何能把自己填进去。于是顺从地摘下护甲,弯下弱柳似的腰身,用真丝绢子一点一点替彤妃擦拭着鞋子。彤妃舒服地歪着身子:“看你那小腰儿细得,说弯就弯下去了。哪里像本宫,大着快七个月的肚子,动也不方便,只好劳驾你了。”
婉婷死死地咬着舌尖,以此尖锐的疼痛来抵御旁人看她的那种轻视而嘲笑的目光,低声道:“娘娘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