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浓一怔,旋然有泪水滑落,郑重三拜,谢恩离去。毓瑚立时进来,端了一盏清茶,悄无声息走到皇帝身边,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木然站着,淡淡道:“朕无需人伺候,下去吧。”
毓瑚躬身答了一句,却不退下。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枚烧蓝溜金蜂点翠绣球珠‘花’,摊开右手,平伸在皇帝跟前。
那珠‘花’上,分明沾了一丝血痕!
皇帝的身体微微一震,原本空茫的目光骤然缩成一根锐利的银针,几乎能戳穿毓瑚弓腰缩背的身体。他的声音暗哑低涩,像生锈的铁片涩涩地磋磨:“这是朕赏给兮贵妃的!哪儿来的?”
毓瑚到底年长,见惯了御前风雷,便道:“方才奴婢去瞧品红的尸身,想要善后处置,结果在品红拱紧的手心里,发现了这个。”她看一眼皇帝的神‘色’,不动声‘色’道,“品红至死紧紧摇在手里,想是要紧的东西,奴婢不敢错了,也不敢惊动旁人,悄悄取了出来。”
皇帝的神‘色’似是寒霜冻凝:“你做得很好。”他侧一侧脸,毓瑚懂得,将那珠‘花’放在皇帝身后的黄‘花’梨长桌上。她正要离去,皇帝冷冷道:“你也认得是兮贵妃的东西,是不是?”
毓瑚道:“去岁七夕,皇上特为各宫主位所制,说是不要只用主位们素日最爱的‘花’儿朵儿,另外择了的。皇贵妃娘娘用的是佛手‘花’,姝贵妃是玫瑰,兮贵妃是绣球。彤妃是栀子,愉妃是蔷薇,舒嫔是真珠兰,每人六对,都用烧蓝溜金蜂点翠镶了南珠。作簪鬓之用。奴婢前来见皇上前,特意又找内务府的人查问了一番,并无错漏。”她微微迟疑,还是道,“除此之外,奴婢也未查到什么,只是光凭一朵珠‘花’,做不得数的。”
“一朵珠‘花’!的确做不得数!”皇帝口‘吻’极淡,“眼下兮贵妃在哪里?”
毓瑚顺从地答:“奴婢从皇贵妃娘娘的青雀舫过来,见兮贵妃与彤妃忙着置办丧仪之事呢。”
皇帝目光一瞬:“彤妃也在?”
毓瑚道:“是。彤妃也帮不上什么。一应都是听兮贵妃的安排处置。”
皇帝的声线沙沙的,像是磨着什么铁器似的钝:“彤妃听兮贵妃的安排处置?兮贵妃倒厉害,朕还没吩咐,她便自己上赶着去安置皇贵妃的丧仪了!连彤妃也得听她的,好不简单!”
毓瑚诺诺应着。陪笑道:“兮贵妃年长。又有三阿哥,彤妃平日纵眼高些,也分得轻重缓急。”
皇帝忽地抿紧了‘唇’,像是拼命压抑着某种涌动的情绪,冷冷道:“兮贵妃,倒是养着朕的二阿哥。三阿哥呢!”
毓瑚哪里敢接这样的话,只得屈膝道:“奴婢失言,奴婢没有诋毁兮贵妃的意思。”
皇帝摆了摆手,和言道:“毓瑚,你是从前和朕的……”他似乎意识到不对。立刻改口道,“你是和李太嫔一同进宫伺候的,年久稳重,又怎会失言?”
毓瑚答应着,见皇帝说罢,沉思着良久无言,便也福了福身告退。皇帝只盯着那枚带血痕的珠‘花’,眼底燃起一簇火苗,渐渐燃成焚心火窟,仿佛要将那珠‘花’烧融殆尽,焚为灰末。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慢慢移下了金丝术窗棂上‘蒙’着的索丝云绡。那朦胧的流素清光,映上皇帝哀伤而倦意沉沉的脸。他缓缓起身,步至‘床’榻边,颓然倒下:“皇贵妃,要是朕疑心错了你……”他低喃,语意艰涩,“你别怪朕,你别怪……”他无声地抚着榻上一对空落落的明黄云缎挑蝠枕,微一侧首,有透一明的水痕滑落...
皇帝念及皇贵妃相伴多年,悲恸良久,命庄亲王瑄曜、恭奉皇太后御舟缓程回京,自己则嘱咐了宓姌和兮贵妃在德州料理主持皇贵妃的丧事。
皇贵妃薨逝次日,皇帝心中苦绵,忆起丧子之痛,哀恸不能自禁。
三月十四,皇帝亲自护送皇贵妃的梓宫到天津。三月十六戌刻,皇贵妃梓宫到京,于永和宫安奉。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缟服跪迎。
皇帝辍朝九日,服缟二十七日;妃嫔、皇子、公主服白布孝服,皇子截发辫,皇子福晋剪发;满朝文武大臣一律百日后才准剃头;停止嫁娶作乐二十七日;国中所有军民,男去冠缨,‘女’去耳环。天下臣民一律为国母故世而服丧。
这样的丧仪,是鄞朝以来前所未有的隆重,而这空前的隆重还不止于此。向来后妃及王大臣凡应赐谥者,皆由大学士酌拟合适字样,奏请钦定。而皇帝根本不理会内阁,自行降旨定皇贵妃谥号为“孝贤”。更晓谕礼部:“皇贵妃富察氏,正位一十三载。逮事皇考克尽孝诚,上奉圣母深‘蒙’慈爱。覃宽仁以逮下,崇节俭以褆躬。追念懿规,良深痛悼。宜加称谥,昭茂典于千秋;永著徽音,播遗芬于奕稷。从来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赋皇贵妃挽诗。有圣慈深忆孝,宫壶尽称贤之句。思惟孝贤二字之嘉名,实该皇贵妃一生之淑德。应谥为孝贤皇贵妃。”
皇帝郑重以待,宓姌与兮贵妃在内宫之中更是丝毫不敢放松,带领嫔妃宫人极尽哀仪。终于稍稍得空之时,沛涵前来翊坤宫看望如宓姌,亦看望已经长得聪灵俊秀的儿子璞琪。
沛涵抱着璞琪哄了一会儿,不觉仔细端详宓姌连脂粉也遮不住的微微苍白的面‘色’,关切道:“没想到皇贵妃过世,皇上对丧仪这么经心,真是难得了。倒是辛苦了你。”
宓姌半支着身子斜靠在锦绫缎桃叶纹软枕上,翻看着内务府丧仪用度的簿子,神‘色’疲倦:“皇上这么经心,是真对皇贵妃动了悔意了。”
沛涵哄璞琪喝着手里荷叶盏中的牛‘乳’,笑道:“人走了茶都凉,再后悔又有什么?”
宓姌摇摇头:“皇上与皇贵妃有过嫡子,虽然素日有些隔阂,但情分到底不同些。如今人不在了,自然更念着她的好处了。”
“再有什么好处,也与我们不相干。倒是皇上对姌儿你另眼相看,将丧仪的事‘交’给了你和兮贵妃一并处置。我原还以为,兮贵妃有两个皇子,这次大行皇后的丧仪,她还要大权独揽呢。”沛涵见涅筠半跪在榻上伺候宓姌捏着肩膀,面前的桌上还搁着一碗凉了的红参茯苓汤,不觉叹气道:“这几日姌儿劳碌归劳碌,有些正经的大事,也该思量起来了。”
宓姌轻轻‘揉’着额头,看着璞琪无忧无虑的笑颜,不自觉便松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说什么。可皇贵妃薨逝,皇上伤心不已,不是筹谋这个事的时候。”
沛涵轻声道:“你不筹谋,别人可已经动了这个心思了。”
“这个心思,从皇贵妃薨逝那一刻起,宫中就无人不动了。只是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宓姌说着,便端起眼前的红参茯苓汤正要喝,沛涵忙伸手拦住,嗔道:“都放凉了,仔细喝了伤胃。”她说罢站起身来,从螺钿圆几上捧过一盏双生莲金丝盏来,“我知道你累着了,这是昨日后半夜就熬着的黄芪‘玉’真汤,拿蜜‘乳’调的,益气补身,又能开胃。”宓姌闻言粲然接过手轻轻抿了一口,低声叹道:“难为你的心思了,这些东西容易得,但是熬煮起来最费时不过,又得提前将里头用的黄芪、杏仁、甘草、茴香细细磨碎了。你又心细,不放心旁人动手,这些事必是你自己做的。”宓姌端详着她眼底血丝,实在心疼,“我说你进来时眼睛红红的,你还不认。”
沛涵微垂着粉白的颈,有些不好意思:“我能为姐姐做的,不过是些微末小事罢了。风口‘浪’尖儿上,姐姐更得仔细自己身子。”她想了想,示意惢心抱了璞琪下去,“听说皇贵妃临死前,曾举荐兮贵妃为继后。如今兮贵妃趁着这几日领着嫔妃祭拜,格外示好笼络,连彤妃也巴巴儿地跟着她呢。”
宓姌淡淡一笑,撩拨着耳朵上一串银流苏珍珠耳坠:“这是应该的。如今宫中只有我和她两位贵妃,她位分尊荣,儿子也多,又有皇贵妃临死前的举荐,难免会动心。”
沛涵比着素银缕海棠纹的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掌心:“她的资本,不过是有着两个亲生的皇子罢了。”
宓姌浅浅的笑影在如懿梨涡内一转便消逝了,她微微黯然:“多好的资本啊!”
沛涵轻嗤,并不十分上心:“你也有咱们的璞琪。”
宓姌看她一眼,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生了几分寥落:“璞琪自然是好,可落在旁人眼里,我到底是不能生养的‘女’人。在这宫里,孩子就是恩宠,就是依靠。我却是没有的。”
沛涵有些发急:“难道你真的不想么?除了皇贵妃和慧贤贵妃,你是位分最高的人。”
宓姌平静的面容上多了一分忧‘色’:“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担当后位的资历。所谓的家世其实略等于无。无子,无家世,这能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