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姌望着皇帝,从他闪烁的神‘色’里读到一丝再清晰不过的狐疑之情。那狐疑,分明也是长在自己心底的,像一根细细的‘毛’刺,隐隐触动着细微的痛和痒:“皇上,殉主是光明正大之事,品红何必悄悄儿地背着人?”
皇帝凝神片刻,问道:“乐子,你去嘱咐毓瑚,她年长稳重,让她去瞧瞧品红的尸身,商量了叫人如何处置。另则,翠浓在哪里?”
乐子一壁答应着,忙回禀道:“翠浓不安,已随奴才过来了,正候在外头呢。”
皇帝不假思索,立时道:“让她进来。”
因是皇贵妃前儿得脸的宫‘女’,翠浓已经换了一身雪白孝服,罩着浅银‘色’弹丝绣暗青往生莲‘花’比甲,黑发用银线挽就,簪着满头白霜霜‘花’朵。她一张容长脸儿极淡漠,细细的眉眼低垂着,眼中虽然含泪,却并无过于悲痛之‘色’。翠浓进来行了礼,便规规矩矩跪在地上,也不起身,像是知道有话要答似的。
宓姌见翠浓这般,便也懒得费口舌,径直道:“皇贵妃娘娘的病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和品红同在一处,品红是否早有殉主之意?”
翠浓垂首跪在地上,淡淡道:“有什么事,皇贵妃娘娘和品红也多避着奴婢,只叫奴婢在殿外伺候。倒是皇贵妃这番病了之后,品红还与奴婢有些话说。”她眸光一扬,少了些低眉顺眼,一字字道,“品红说起皇贵妃娘娘的病状,十分忧心,也曾提到家中仍有病弱老母,希望来日可以出宫‘侍’奉左右。”她轻叹,“品红真是孝顺之人。不比奴婢无依无靠,无家可归。”
皇帝与宓姌如何不懂,便是乐子亦惊呼:“品红牵挂家人。怎会突然殉主,想是她知道的事多了。怕获罪才自裁倒说得过去。”
翠浓跪在地上,素白的孝服掩得她身姿格外纤弱,可她的话语却是那般掷地有声,铿锵入耳:“乐公公这话糊涂了。品红是皇贵妃娘娘的奴婢,她若有罪那皇贵妃娘娘成什么了。若想自裁,也不必惦记着家人了。”
乐子一向在皇帝面前得宠,惯是圆滑的。闻言也有些讪讪。
宓姌见皇帝并不作声,只是支着额头,双眸似闭非闭,仿佛只是在听。仿佛亦只是倦了眠一眠。她如何不知其中利害,当下示意乐子出去,方才问出声:“品红是否有罪,皇贵妃成了什么,本宫与皇上都不甚清楚。只是你在皇贵妃身边多年。许多事,你总该知道些许。”
翠浓的目光恍若一渊深潭,乌碧碧的,望得深了也不见底。她俯身叩首,郑重道:“淑妃妃娘娘。许多事奴婢因未能近身,所以懵然不知。但奴婢到底‘侍’奉了皇贵妃多年,也算知道皇贵妃的心‘性’。她虽然难免有‘私’心做些不当之事。但许多事,奴婢觉得她犯不上,也无谓去做。”
宓姌目光一震,只觉‘胸’间五味陈杂,酸涩苦辣一齐‘逼’了上来,只在喉头‘逼’仄涌动。她的眼神与翠浓短暂相接,不自禁地缓缓摇头,莲心以她眼中的一泊清明的闲定安静,默然承受。烛光微微摇曳,带着几分身不由己的萧瑟,映着她白皙的面庞,却未能染上一层稀薄的红晕。良久,宓姌只是轻叹:“难为你肯说这样的话。”
翠浓微微一笑:“奴婢知道姝贵妃娘娘未必相信,但诚如奴婢所言,皇贵妃会因‘私’心而行事不当,但杀人放火的事,她无谓去做,更怕做了会牵连她最重视的富察氏荣耀,还有她日夜期盼的儿子的太子之位。”
这些话,如同铮铮惊雷滚过如懿的心头,一颗心惊得几乎要翻转过来,忍了这么多年,恨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若不是自己恨着的那个人,又会是谁?情思恨意于回百转,然而,这一层滋味是无法以言语尽述的。宓姌的脸‘色’像初雪一般苍白至透明,是一种脆弱的感觉,仿佛自己成了一片薄而脆的枯叶,转眼便要随着风飘散了似的。信,抑或不信,曾经以‘肉’身和心肠所承受的种种苦楚,抵死之痛,都已经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去的烙印。时光的荏苒留给她的,是血‘肉’模糊后疤痕依旧的身心和日渐趋于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笑容。
而这些所受,来自于谁,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可如今,却也是糊涂到了极处。
皇帝见宓姌神‘色’恍惚,心中亦是不忍,忙伸手扶住了她道:“夜深了,你再熬着也是苦了自己,赶紧回去歇息吧。”说罢,便吩咐了乐子,殷殷送了宓姌出去。
宓姌才走到皇帝龙舟尾上,却见风‘露’中宵,一位披着莲青‘色’如意云纹披风的玲珑‘女’子立于舟尾,遥遥望着自己,莹白面容上盈出融融笑意。
宓姌原是疲累到了极处,一见她笑盈盈望着自己,不觉心头一暖,疾步上前握住她手道:“沛涵,夜来风寒,怎么这个时候还过来?”
因在夜阃,沛涵只用一枚羊脂白‘玉’嵌碧玺莲荷扁方松松挽着云髻,燕尾上几朵碧玡瑶珠‘花’点缀,越发显得素雅清简。沛涵垂首道:“今日自午膳后便未和你说过话,心里总存着许多事,实在睡不着,便来这里等你了。”
宓姌替沛涵紧了紧披风上的垂珠深紫缎带,‘露’出她颈间一痕吴棉的浅蓝紫连珠暗‘花’锦纹罗衣,嗔道:“生了璞琪后一直畏寒怕风,自己也不仔细些。”她瞥一眼四周,“你若不嫌烦,今夜便在我那里住下,咱们好好儿说说话。”
沛涵眼眸一转,正声道:“那是应该的。皇贵妃娘娘薨逝,姌儿你怕有许多事要照料,我只陪着你,照应些微末琐事吧。兮贵妃早已守在皇贵妃的青雀舫上。”她忽然凝眸,伸手替如懿取过腋下鎏金菡萏‘花’苞纽子上系着的雪青绫销金线滴珠帕子,沾了沾她额头晶莹的汗珠,取笑道,“你怎么了?这会子夜寒,竟出起冷汗来了?”
宓姌与她挽了手走得远些,只觉得牙关一阵阵发紧,哑声道:“她拼死不认想要害死咱们,她说不是她做下的……”
沛涵骤然停住步子,旋身凝视着宓姌。片刻,她樱‘唇’微张,吐出的言语字字雪亮,打断道:“就算不是她做下的事,这些年咱们受的这些苦,都和她脱不了干系!所以,哪怕是她没做,人都死了,算在她头上便又怎的!”她冷笑道,“难不成她做了鬼魂,还要来找咱们分辩不成!我倒盼着她魂魄归来,与我说个明白呢!”
心头如被透明的蚕丝一缕一缕细细牢牢地缠紧,一圈又一圈,几乎透不过气来。宓姌喃喃道:“沛涵,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若害咱们的事不是她做的,那会是谁?她已经死了,陶茜然也死了,我却不知道还要和谁斗下去,那人又躲在哪里?我们活在这儿,却又和草莽野兽有什么区别,夜防日斗,生死相搏,却永不知下一个对手何时会出现,何时会咬住自己的喉咙。”
“一身绫罗,不过也是享着荣华的困兽,与它们并无区别。”沛涵笑‘色’宛然,‘露’出糯白细牙,“姌儿,爱,如果能支撑着人活得更好,那恨,于我们了,她是来不及后悔,咱们是犯不上后悔。”她以澹然的目光相望,‘唇’角衔着一丝清淡笑意,掰着纤纤的指道,“姌儿,前头压着咱们的一个个死绝了,也该轮到我们了。”
宓姌只是恍惚地笑着,一双眼藏着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处。这样清寒的夜里,|隐隐约约有‘春’鸟的啼啭夹杂在哭声之中,对着杨柳烟,梨‘花’月,无端惹人悲凉。
沛涵上前一步,与她的手紧紧相握:“姌儿,你应该高兴。”
须臾,宓姌向上挑起的‘唇’勉力勾勒出一朵笑纹,却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沛涵……我恨了她那么久,如今她死了,我却不觉得高兴。死了惠儿,死了陶茜然,死了富察氏,我恨着她们,算计着她们,彼此缠斗了这么多年,可接下来会是谁?我又为什么高兴?总仿佛这样的日子无穷无尽,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沛涵眉目间清净内敛,语调却冷得如万丈寒冰:“旁人的人生可以删繁就简,安稳一世。可咱们一脚踏进了紫禁城,这一辈子就是今日重复昨日的日子,永无尽头。姌儿,你可以不恨,可以不高兴,但你得明白,我们若不努力活着,今日躺在那儿被别人哭的,就是自己。”她停一停,转首面朝慈宁宫的方向,嘴角现出一抹冷意“况且姌儿,你忘了吗,正真赐你护甲的人还泰然卧于上凤之坐。”
簌簌风‘露’拂面,宓姌独立于月‘色’‘波’毅银光素涟之下,已无太多喜悦或是悲伤,只是有淡淡的倦,并有寒意。听到她此话,却猛然一颤,随即z笑透倦意却带这一丝寒光,道“是了,我怎会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