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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一十五)(1 / 1)

皇帝似乎不忍,也不愿听下去,他的口‘吻’淡漠得听不出任何亲近或疏远,仿佛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只道:“皇贵妃多虑了。”

“多虑?”皇贵妃的‘唇’边绽开一丝冷冽而不屑的笑意,仿佛一朵素白而冷‘艳’的‘花’,遥遥地开在冰雪之间,“臣妾并非多虑,而是不得不思虑。您抬举陶茜然的家世,抬举她的父亲陶源泽中扶持宓姌,哪怕她在冷宫之时,您身边还留着她的那块绢子,从未曾忘记她桩桩件件。臣妾如何能够安稳?皇贵妃之位固然好,可历朝以来,宠妃恃宠凌辱皇贵妃之事比比皆是。您喜欢的‘女’人越来越多,您的孩子也会越来越多。臣妾和臣妾的孩子们,得到的眷顾就越来越少。臣妾如何能不怕,如何能甘心?臣妾……臣妾没有一日不是活在这样的畏惧之中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皇帝冷然相对,以‘唇’际不屑的笑意划出楚河汉界般分明的距离,“你有尊贵的出身,嫡妻的身份,儿‘女’双全,位极中宫。你还有什不得安生的?”

皇贵妃的呼吸渐渐受窒,急促而沉重,那声音如错了点的鼓拍,绝望地敲打着。‘胸’中忽然大恸,他的疏离,原来就是她的绝望。那样前所未有的绝望,盘根错节占据了她行将碎裂的身心。

“皇上,您对臣妾若即若离,臣妾从来也抓不住您的心。臣妾知道您要取笑了,可您想过没有,寻常‘妇’人抓不住夫君的心也罢了,可臣妾是皇贵妃,六宫的人堆到一块儿。臣妾站在峰巅上。臣妾没有什么可以依凭的,若您的心意变化,臣妾所拥有的貌似安稳的一切便会烟消云散。”皇贵妃的哭声哀怨沉沉,她本是虚透了的人,如何经得住这样‘激’烈的情绪,不得不躺在‘床’上仰面大口地喘息着,如同一条离开水太久的行将干枯的鱼,殿阁里静极了,青雀舫偶尔随着水面的‘波’动均匀而和缓地起伏。像遥远的时候母亲轻轻摇晃的摇篮,催得人直‘欲’睡去,直‘欲’睡去。鎏金烛台上的红烛烧得久了,烛泪缓缓垂下,嗒一声,嗒一声,累累如珊瑚珠一般。

皇帝静静侧耳。听着周遭细微的响动,良久,他亦动容:“皇贵妃,你从未对朕说过这么多话,从来也没有。所以竟连朕也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不安稳,这样害怕。只是皇贵妃……人的愿望不能太多,太多了,连神灵都不会庇佑。朕自己不是嫡母所生。自小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格外盼望自己的太子能是皇后嫡出。

所以朕敬重你,容忍你,也疼惜你所生的两位阿哥。哪怕璞琮还在襁褓之中,朕也已经有立储之意,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为着阿哥们来日的名声,许多事。朕都睁一眼闭一眼。只作不知。”皇帝忽然放缓了声音,俯下身子,略带神秘之‘色’,在皇贵妃耳边低语如昵喃:“其他的事也罢了,朕听过只当是脏了耳朵,掏干净便是。但过些日子就是哲悯贵妃的生辰了,朕一直很想问问你,淑妃柳氏,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每逢她生辰死忌,你便没有一点不安么?”

仿佛有惊雷隆隆滚过天灵之上。皇后身体剧烈地一震,睁大了浑浊含泪的颤声道:“皇上。多年来宫中一直传言是臣妾嫉妒淑妃得宠,所以害死了她!原来您也是这么想的!”

皇帝俊‘挺’的面庞上疑云深重:“那么惠儿呢,既然惠儿受你安抚指使,那么黎嫔和苏嫔的孩子枉死,自然也是你了。是不是?”

皇贵妃的声线陡然凄厉,高高抛向云际,复又举起右手指天道:“臣妾发誓,臣妾用富察氏全族百年的荣耀和福祉发誓,淑妃柳氏之死,绝非臣妾所为!而黎嫔与苏嫔之子的的确确是姝贵妃所害,不干臣妾的事!”

皇帝伸出手,轻缓地握住她指天发誓的右手,温和道:“皇贵妃真是病糊涂了,誓言若是有用,朕还要纲纪法度做什么?”

皇贵妃失血的双‘唇’剧烈地颤抖:“臣妾一生所为,无一不是为了保全富察氏尊贵的荣光,为了对得起富察氏列祖列宗用血汗换来的荣光!不到‘逼’不得已,臣妾何必置人于死地,留下威胁富察氏全族的嫌隙?皇上,臣妾爱子‘私’心,是想让璞璜自生自灭,也曾故意纵容璞璋娇生惯养,可臣妾从未想过要他们死啊!更迫论除去黎嫔、苏嫔之子!她二人出身微贱,便是生下皇子又如何,也断断不会动摇嫡子之位,臣妾费这个心做什么?”

“做什么?”皇帝轻嗤一声,“你自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是为了你心心念念的富察氏一族!你一直忌惮宓姌她的出身,也不喜她的‘性’子。除了黎嫔与苏嫔之子,顺带着也除了宓姌,岂不合你心意?再者,苏嫔与黎嫔出身低贱,|那么宓姌和慧贤贵妃若诞下皇子,你便会觉得是在动摇嫡子之位了吧?哪怕对着一直顺服你的慧贤贵妃,你不也赐了她那么珍贵的猫眼水晶护甲以防来日么?便是宓姌进了冷宫,蛇咬火焚,饮食加害,你不也做得得心应手!”

有片刻死寂,几乎要‘逼’得人发疯。皇贵妃哑声笑了起来,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凄然呼道:“是,臣妾是防着身份高贵的宠妃生子,是深恨宓姌从前的张扬而在她入冷宫后加以折磨,可冷宫失火之事,宓姌中毒之事,臣妾真心不知!”她恨到了极处,惶‘惑’地望着四周,枯瘦的手如雪中的残枝紧紧牵缠着‘床’帐上垂落的杏‘色’绞银线流苏。那流苏原是极韧,勒得她的手割出或青或紫的印痕,皇贵妃死死攥着不放,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撑住自己随时都会倒下的身体似的。她原本温和端庄的杏眼睁得滚圆,几乎要核突暴出,她凄厉地嘶声道:“这些事,是谁害臣妾?是谁要害死臣妾?”

“谁要害死你?”皇帝忍无可忍,鄙夷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便是自己害死了你自己!”

皇贵妃的目光倏地一跳,骤然死死盯在皇帝身上,由炙热而至冰冷,她的神情近乎痴狂:“原来这些事皇上早就知道,却隐忍至今才来问臣妾。这究竟算是您的恩典还是臣妾的冤孽?”

皇帝的神‘色’平静如水,话语的锋利藏在悠然语调中:“这些年的你的所作所为,朕从旁人口中也算略知一二。你‘私’德有亏,但你是朕的皇贵妃。作为一个皇贵妃,你为朕生儿育‘女’,也算节俭自谦,对着嫔妃也未有忌妒尖酸之‘色’,算是御下宽和,不曾让天下臣民有半分议论。

朕若揭破你,只会让你成为朕山河岁月里的污点,让皇室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就像一袭华美的衣袍,纵使底下虫蛀蚁蚀,破败不堪,他也得保留着外表的金‘玉’绮丽。多年夫妻,恩情固然不会少,但她屡屡进‘逼’,不曾领会他的提点,也终将那些年的恩情积郁成了难以言说的厌烦。只是想起他们共同的孩子时,那样纯真的笑脸,才会让他的情绪稍稍缓和。他知道她本‘性’温和,并不如后来所知的那样凌厉,也知道她会极力维持着这样的温和过下去,只不过来日,终究会渐渐疏远,只剩下礼仪所应有的客气。

皇贵妃听着,所有的情绪在她的克制下渐渐平息,终于回到如常的雍容与宁和。她挣扎再挣扎,终于支撑着俯身拜下,冷然道:“皇上这么顾及皇室颜面,顾及自己的颜面保全臣妾,实在是圣恩滔天。”她仰起脸,目视皇帝,“既是皇上恩惠,那臣妾不能不报,就恕臣妾直言一句。臣妾固然是为了富察氏一族殚‘精’竭虑,您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心意无所不用?您这样的‘性’子,固然圣明聪敏,但亲近之人,无不为此所伤。事到如今,臣妾做的孽臣妾自己担着。可来目无论谁为继后,有您在一日,只怕下场都不会好过臣妾今日!臣妾就睁着这双眼睛,在天上看着!”

皇帝施施然站起身,全然不以为意,行至紫檀雕牡丹圆桌前,瞥了一眼桌上的茶点,沉声道:“今世之事未有定数,皇贵妃想着身后的因果么?皇贵妃还是好自保养着,朕与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皇帝走到殿阁外,一阵冰凉的水上夜风扑面而来,无声无息地贴附在他的身体,像不曾经意的侵袭。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心底原本极力压着的恼怒之情,腾地窜起密密的火舌,和着皮‘肉’被‘舔’灼时的焦苦气味,竟有了一缕怜悯之意。这样端正持重的‘女’子,垂垂之际,竟也会如此凄厉哀戚。他从未想过,如她一般的望族之‘女’,也会如自己那些出身寒微的妾室一般,婉转渴盼着他的温柔。

那一瞬,有一个念头,几乎如滚雷般震过他的心头。如果,福华说的是真的;如果,她其实并未做过那么多错事里如果,对宓姌和后宫种种挫磨真的仅止于惠儿的无知和刻毒。

那么这个‘女’子,是不是也曾被他错过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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