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柱一脸肃杀,按着腰间的长刀,道:“她们活着的时候就是先帝和当今厌弃的‘女’人,吃着食粮,费着衣着,活得也不体面,倒不如一把火烧死了,一了百了。咱们哥儿也落得清静,不必在这冷宫外受罪熬苦了。”
包圆道:“头儿的意思是……”
李金柱瞥了包圆和张宝铁一眼:“冷宫都没了,还要咱们这些冷宫的‘侍’卫做什么?自然有更好的去处了。”
赵九宵仍是有些害怕:“可是若上头怪罪下来,冷宫失火丧命,也是不小的罪名啊!”
李金柱仰头看着这火势,沉着脸道:“在宫里当差久了,你们好歹也有点眼‘色’,长点见识。你看看这火起来的样子,要不是有人先预备下的,冷宫这地方,能起这么大的火么?你再想想这宫里,有几个人敢烧了冷宫的。便是那样的身份,咱们就得罪不起,若再坏了别人的好事,这脑袋就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赵九宵有些怯怯的,听着冷宫里惊惧的哀号声越来越凄厉,忙用袖子堵住了耳朵,不敢再听。林云霄双手紧紧握着刀把,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因为他分明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向他呼号求救。他紧紧攥着刀把的手,手背上青筋暴突,那是小主的声音,还是涅筠?他一时辨不出来,只知道她们一定是怕极了,才会这样喊着自己的名字求救。他忍不住又走上前一步,李金柱横了他一眼:“上次被人打成那样,还不记得教训么?在这宫里待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是你惹不起的主儿。”
林云霄咬了咬牙,跪下道:“头儿,您仔细想想。咱们不能不去救人哪。冷宫里的‘女’人不多,就那十几二十个。没人看得上她们。可真要是死了,头一个罪名便是落在咱们五个人身上。哪怕您说的主儿咱们惹不起,但宫里任何一个主儿怪罪下来,咱们更惹不起。到时候冷宫一把火,再加上咱们兄弟五个的脑袋,就真的是死无对证了。”
张宝铁看了看林云霄。再看了看李金柱,有些拿不定主意:“头儿,小凌说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毕竟这事不是上头吩咐下来不要咱们理会的。那个……”
林云霄恳求道:“头儿,旁人也罢了。最近进来的那个,虽然是失宠了皇上不要她了,可到底是皇亲国戚,真出了事儿咱们也扛不起啊。”
李金柱显然也是被说动了,却迟疑着不肯再发话。林云霄听着里头的叫声越来越惨烈,再也忍不住,起身抱了一桶水便冲了出去。赵九宵犹豫片刻。也跟着闯了出去。
张宝铁一惊,张了张嘴:“头儿……他们……”
李金柱摇头道:“他不听劝,也没办法。只是今晚是他们俩当值,要真出事了他们是首当其冲,去便去吧。这样也好,万一得罪了哪一边。咱们都不会死绝了。”
林云霄好容易打开了冷宫的大‘门’,一闯进去几乎是吓了一大跳。因着廊下堆着草垛,‘门’窗又朽烂了,烧得最厉害。浓烟滚滚中,他绊倒了几个人,衣角头发都着了火了,他吓得半死,赶紧把那桶水洒了点在她们身上,一边咳嗽着呛着烟,一边往里头搜寻宓姌和涅筠的踪影。他寻了半日。只见宓姌和涅筠所住的屋子烧得最厉害,大半已经烧毁了,人影也没一个。他心底一慌,难不成当真被烧死在里头了。他有些不甘心,不由得唤道:“小主!涅筠!小主!”
有微弱的呻‘吟’从附近传来。林云霄听得声音熟悉,不觉直闯过去,那一间是素日吉太嫔所住的殿阁,自她死后,便已荒废了。眼下看来,却是那里火势最小。林云霄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直冲进去,只见殿‘门’后的角落里,两个浑身湿透的人瑟瑟缩缩躲在那儿,已经被烟呛得快要昏‘迷’了过去。
林云霄看清了是她二人,心头大喜,正见赵九霄寻了进来,忙招手唤了他过来,一人一个背了出去。才背到冷宫的‘门’边,只见前头灯火通明,两队‘侍’卫架着水龙急匆匆过来,对着冷宫的火便架起水龙直喷上去。林云霄累得‘精’疲力竭,却忍不住微笑出来,大大地松了口气。
宓姌闻得干净清醒的空气,脑中稍稍醒转,触目便见林云霄焦灼的脸,她心头微微一松,仿佛整个人都落在了实处,情不自禁道:“宓姌……谢过。”
林云霄拿手帕绞了替她擦着被烟熏黑的脸,宓姌看着昏沉沉的涅筠,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感泣道:“多谢你,肯来救我们。”她看着喷起的水龙,犹疑道:“只是这火起得太奇怪,你贸然过来救我们,会不会连累你?”
林云霄看着远处忙碌的‘侍’卫们一个个将冷宫的‘女’人们搬出来,眉宇间微微松弛:“我也很捏了把汗,不知道该不该救你。但看到皇家的水龙过来,就知道没有救错你们。”他看看周围,低声道:“我和九宵去帮忙,你们好好歇着。”
宓姌点点头,看着他离去,仰面深深呼吸片刻。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走出冷宫,哪怕她知道片刻后自己还是要回到那困地里去,可是多么难得,外面的星光看着和里头也是不一样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随着火势消减,她靠在墙边,看着明黄‘色’的九龙仪仗渐渐‘逼’近,一颗心忍不住突突地跳了起来,几乎要蹦出自己的腔子。泪水‘迷’‘蒙’了双眼,她是认得的,那再熟悉不过的九龙明黄仪仗,是他,是他来了。
不只是皇帝,还有皇贵妃,他们远远地站着,看着火苗被水龙压得一分分低下去,方才松了一口气,却是皇帝身边的乐子也发觉了她,轻声道:“皇上,那墙根底下靠着的,好像是……”
他乖觉地没有再说下去,却足以让皇帝注目。皇帝沉‘吟’片刻,还是向她走来。那一刻,宓姌说不上是喜是悲,仿佛所有的爱恨与积怨都一一淡去,他依旧是当年的翩翩少年,策马兰台,向她缓缓走来。
泪水模糊了双眼的一刻,她拥着涅筠,紧紧蜷缩起自己的身子,靠在泥灰簌簌抖落的墙根脚下,想让自己尽量缩成让人看不见的一团物事,哪怕是墙根底下不见天日的苔藓也好。是,她是自惭形秽,他的身边,是风华正茂、懿范天下的皇贵妃,而她,却如此狼狈,落魄可怜。
她拼命低着头,终于,在一步之外的距离,分明地看到他明黄‘色’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的图样,那是所谓的“江山万里”,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看到过了。
那人如一幢巨大的‘阴’影停留在她面前,遮挡住所有的光线。不远处的一切都淡淡地模糊下去,成了虚幻而遥远的浮影。她隐隐听得皇贵妃焦急的声音在唤:“皇上——”那声音却是让所有人都无动于衷。
通明的火光在他身后,映照在被风鼓起的翩然衣袂上,浮漾起一种邈远而虚浮的光泽。他静默着走上前,宓姌亦静默着蜷缩成一团。只有甬道内的风,无知无觉地穿行游‘荡’,簌簌入耳。
他俯下身来,将身上的赤‘色’缂金披风兜在了她身上,手指轻柔地替她拂开脸上湿腻腻的碎发,轻声道:“入秋了,别冻着。”
那样轻柔的口‘吻’,清越宛若天际弯月,仿佛是带着‘花’香的月光,静谧而安详地散开四周难以入鼻的气味,静静弥散。仿佛还是昔年初见的时候,他也用那样的语气唤她:“慎儿。”
她微微点了点头,别过脸去:“别看我,给我留一点颜面,别看到我这样狼狈的时候。”
他亦颔首:“无论过了多少年,你在朕心里,还是那个好强的‘女’子。”他仰起身,轻声而郑重:“慎儿,保重。”
这一刻,他唤她“慎儿”,而不是“姌儿”。是往年欢好如意的姌儿,彼时,他们都还年少,心意沉沉而简明。而不是“姌儿”,那个在后宫中极力自保,出尽谋算的小小妃嫔,那个受尽委屈,被他发落至冷宫的失宠‘女’子。
可惜,都已经过去了。
他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到了皇贵妃身边,淡淡道:“人员无伤,回去吧。”
皇贵妃口中答应着,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先行离去的背影,回头瞥一眼无比狼狈的宓姌,将一丝怨恨深深地掩在了眼底。
这一场大火来得突然,冷宫虽无人烧死,却烧伤了好几个。幸而也算发现得早,但冷宫一半的房屋也被烧毁了。太后和皇帝为着重阳失火,几乎是大发雷霆。然而查来查去,也不过是那日的风势太猛,吹落了烟‘花’所致。陶妃急切难耐,又怕皇帝怪罪,在养心殿外跪着脱簪待罪。皇帝倒也不肯责怪她,安抚了几句便也罢了。
云昆来时将这些话说与宓姌听,宓姌只是嗤地一笑:“冷宫‘阴’湿,即便着火,火势也不会这样大,何况涅筠醒来后和我查看过,最先烧起来的地方是我的屋子顶上,那里还留有些许油迹,像是被人泼了油才会这么快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