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姌心头狠狠一‘抽’,一阵爽利的快感过去,亦是凄凉。。
那恨意慢慢地积在‘胸’腔里,积得久了,便成了一把利器,钝钝的,带着铁锈,一下一下割着。从前,是她无用;可是往后,断断不能再无用下去了!
待得皇帝回銮时,沛涵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因着初初回宫忙碌,皇帝之前又连着折损过两个孩子,对沛涵的胎便万分看重,身边足足添了一倍的人伺候,动辄便是一群人跟着。之后又正逢着皇帝的万寿节并中秋、重阳三节,节下热闹,沛涵也不宜多出宫,越发见不得如懿一次了。
这一日正逢着是重阳,皇帝自登基后便待太后十分亲厚,孝养有加,又兼太后掌着后宫之事,所以这一年的重阳节过得格外热闹。按着宫中的规矩,九月重阳的正日,皇帝亲自陪着太后到万岁山登高,以畅秋志。这一日,皇宫上下要一起吃‘花’糕庆祝。那‘花’糕是各宫嫔妃亲自做了进献太后的,自然各出奇招,大致有糙‘花’糕和细‘花’糕两种。糙‘花’糕的皮上粘了一层香菜叶,中间夹上青果、山楂、小枣、核桃仁之类的糙干果;细‘花’糕层数颇多,每层中间夹着较细的蜜饯干果,诸如苹果脯、桃脯、杏脯、乌枣之类,都做成金钱大小,十分‘精’致。到了夜间,太后兴致颇浓,便按着皇帝外赏百官‘花’糕宴的规矩,也在重华宫宴请帝后嫔妃,皇帝生**热闹,自然更加凑趣。夜宴以重阳‘花’糕做成九层宝塔状。上缀两小羊以合重阳(羊)之意,与诸人‘插’茱萸,饮菊‘花’酒,欢欣畅饮。
酒过三巡。歌舞之乐也沉沉缓下去,静夜的凉风一重重拂上身来,多了几分蕴静生凉,摇曳得满地黄‘花’灿烂,亦生了几分消瘦憔悴之意。皇帝添了几分沉醉的酒意,望着墨‘玉’般的黑沉天际。一轮昏黄的弯月寂寞地别在黑‘色’幕布上,连星子亦光彩黯然。皇帝‘唇’角带了一抹淡薄而倦怠的笑,道:“年年月月便是歌舞,也实在是无趣得紧了。”
皇贵妃笑道:“那一曲《桃夭》,臣妾记得是皇上最喜欢的。常说妙龄‘女’子素颜红裳,恰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令人赏心悦目。”
皇帝轻轻一嗤,喝尽盏中的酒,道:“宫中宴饮常用梨‘花’白。今日饮菊‘花’黄,才有新意。这歌舞朕虽然喜欢,可是看多了也生腻烦。皇贵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么?”
皇贵妃脸上微微一黯,很快还是笑道:“皇上总喜欢别出心裁。”
太后抚了抚鬓边的祖母绿赤金凤缕珠步摇,摇头道:“别出心裁也罢了,若能新颜常在。‘侍’奉君王之侧也是好的。”她看向皇帝道:“皇帝,哀家去岁赐予你的新人白氏伺候了你才一年,一直还是常在之位,是不是不合皇帝你的心意啊?”
皇帝微微一笑,只是不置可否:“皇额娘垂爱,儿子心领了。”
皇太后微微垂下眼睑,很快朗然笑道:“皇额娘本想你身边有个可心可意的人好好伺候你。若是白氏不好,就在常在的位分上慢慢熬着吧。身为嫔妃,不能讨皇帝欢心,那就是多余!”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可是落在在场的嫔妃耳朵里,却是俱然一凛,不觉收敛了神‘色’。太后笑得和颜悦‘色’:“如今是秋日里了,再舞‘春’日桃‘花’盛开时节的《桃夭》,未免不合时宜。皇帝。咱们便换一支歌舞吧。”
皇帝奉起一杯酒:“但凭皇额娘做主。”
太后澹然一笑,抚掌两下,却听丝竹声袅袅响起,幽然一缕如细细一脉清泉蜿蜒,如泣如诉,慢慢沁入心腑。却见满地各‘色’菊‘花’丛中,悠然扬起一‘女’子纤细翩然的身影,踏着丝竹轻缓而来。那‘女’子‘玉’‘色’纻罗缦衫,淡淡云黄‘色’长裙飘逸如轻云明月,清素衣衫上只绣着朵朵秋菊,也不过寥寥清姿,并不用繁复的绣线堆簇,她堆起的高高云髻上只簪了银‘色’绞丝菊流苏,不细看,还误以为是月光将‘花’影落在了她身上,风吹起她衣衫上的飘带,迤逦轻扬,灼烁生辉,转袖回眸间凉风暗起,身姿空灵。她的嗓音柔缓,伫立在这静好的月‘色’之中,侧身依依念道: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那是一阕李清照的《醉‘花’‘阴’》,待她念到最后一个“瘦”字时,余音袅袅飞扬而去,几乎是飞到了遥远的碧海青天,被流云遏住,幽绝缠绵处,不必知音如李清照,也早湿了半幅青衫,为之戚然。她的身子慢慢地低旋下去,低旋下去,成了袅袅的藤蔓轻缠,一直落在了散开的裙裾之间,像是捧出一朵‘玉’‘色’晶莹的‘花’朵,盈然招展,风姿眷眷。银瓮潋滟浮红颜,翠袖殷勤捧‘玉’钟。原来满目繁华,只为衬得伊人遗世而在。
皇帝忍不住抚掌笑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朕原以为歌舞曼妙已经极佳,不承想凌‘波’微步、踏歌‘吟’诗更是清新隽永,只是这样好的才情,这样美的舞姿,不知长相如何,是否曾与朕梦中相逢?”
太后微微一笑,唤道:“皇帝吩咐,还不走近来?”
那‘女’子缓步上前,施了一礼,抬起头来。皇帝触目处,只见那‘女’子神‘色’清冷,却有一番‘艳’绝姿态,修蛾曼睩,貌殊秀韵。
慧贵妃蹙了蹙眉头,似是赞叹,似是嫌恶,冷冷道:“蛾眉‘玉’白,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惊‘惑’人心也。”
皇帝赞许地看她一眼:“这是王逸的《楚辞》注,贵妃好才学。”皇帝的赞叹不过一声,甚是潦草,旋即被那‘女’子吸引。那‘女’子盈盈笑时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是新月般的笑颜,却没有丝毫温度。但若说她是冷淡,偏偏那眼‘波’流转,又觉得她眉目绚然,是在含羞顾盼着你。
皇帝侧首笑道:“皇额娘‘精’心挑选的人,念的是李清照重阳思君的《醉‘花’‘阴’》,果然很合时宜。”
太后眉心微微凝了一丝笑‘色’,缓缓道:“合不合时宜,哀家说了不算,皇帝说了才算。”她凝声道:“这丫头是‘侍’郎永绶之‘女’,满洲镶黄旗人,出身亦算贵重。”
皇帝颔首,柔声道:“上前来吧。”
陶妃眉头一锁,旋即含笑娇怯怯道:“皇上,重阳喜日,歌舞娱情助兴才好。念什么诗词,冷冷清清的。”
皇帝恍若未闻,只看着那‘女’子道:“今夜歌舞甚好,为何只念诗词?”
那‘女’子垂着脸,声音却不卑不亢,毫无献媚或畏惧之意:“臣‘女’不喜太过热闹的歌舞,倒觉得古人的诗歌有蕴藉,须细细品味才得意趣。臣‘女’素闻皇上秉圣祖文心之质,善于‘吟’咏,以为会得知音之感。”
皇帝眉梢眼角都是舒展的笑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低垂眼眸,柔声道:“悦容”她停一停:“是‘女’为悦己者容之意。”
皇帝的目光如‘春’日沉醉的晚风,绵绵道:“古人男‘女’相悦,‘女’子对情人的称呼便是悦。这个名字,很有情致。”
悦容有星子般的眼眸,此时眸中如寒夜里明灿的星,骤然亮起,情意宛然,低低道:“是,皇上博学.臣‘女’平生最喜《相见欢》一词。”
“朕与你便是相见欢了。”皇帝的笑如清亮的阳光,无遮无拦洒下,他停一停道,“你姓什么?”
兮妃撇嘴道:“这样的名字,多半是个汉军旗的出身姓氏罢了。”
陶妃掩口笑道:“还是兮妃最明白什么是汉军旗的出身了。”
兮妃脸‘色’一冷,转脸不顾。
悦容沉沉道:“叶赫那拉氏。”
皇帝微微一怔,‘唇’边的笑意如遇上了寒雨微凉。皇贵妃已然带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叶赫那拉氏?”
彤贵人“哎呀”一声,以袖掩口,惊奇道:“叶赫那拉氏?可是被我建州‘女’真所亡的叶赫那拉氏?”她盈盈望住皇帝,娇声道:“皇上,臣妾虽然来自李朝,却也听说当年叶赫部为我太祖努尔哈赤所灭,叶赫部首领金台吉临死前悲愤不已,曾说道叶赫那拉即使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亡建州‘女’真,不知是不是真的?”
兮妃见意欢脸上有不豫神‘色’,不觉拈起绢子笑道:“她虽然来自李朝,可是对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典故还知道不少呢。”
彤贵人扬了扬‘唇’角,颇有得‘色’道:“可不是?既然身为皇家儿媳,自然事事以皇家为重了。”
皇贵妃含笑颔首:“彤贵人生下了皇子,果然越发懂事得体了。”
太后不以为意地笑笑:“往日传闻,你们倒是听得有心了。只是叶赫部被我建州‘女’真灭了那么多年了,早已臣服。意欢的阿玛好好地当着皇帝的‘侍’郎,她一个‘女’孩子家,哀家倒不信能成了‘精’了?皇帝,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