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穿着绛‘色’缂金水仙团寿单氅衣,头上与耳上都一‘色’的点翠东珠配翡翠首饰,那碧‘艳’的宝蓝‘色’在灯火的跳跃之下,流转着暗沉不定的光泽,好像太后这个人便是如此,让人觉得暗沉而不可捉‘摸’。太后跪在佛龛前,诚心诵完佛经,又点燃了三支檀香敬上。那香上的三点暗红星火,如同我心里若隐若现的未知的惧怕。
太后扶着紫姑姑的手起身,转过脸慢慢打量着我。我依足规矩福了一福,请安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淡淡道:“到底是姝贵人,到了这种境地,居然没有一进来就哭着求哀家饶恕。”
我垂手立在一旁,宛如一个宫‘女’应有的姿态:“太后亲口下的懿旨,不容更改,求也无用。”
太后微微一笑,手上的赤金翡翠点珠护甲恍如一把金‘色’的利刃,轻轻一晃:“你是不是要怪哀家心狠。”
我眼中一酸,将眼泪‘逼’在眼底不容它落下:“臣妾要怪,只怪自己不谨慎,才会落入旁人圈套。”
太后和颐浅笑,抚了抚手腕上玛瑙连珠镯:“只要是活在宫里的人,但凡不是个神仙,人人都会有不谨慎的时候,人人也都会有百口莫辩的时候。但要紧的是,人在低谷的时候懂得如何自保。不保别的,就只保自己一条命。”
我眉心一动,若有所思:“可是冷宫,形同死地,生不如死。”
“是么?”太后不置可否地笑笑,从桌上一盘未动过的糕点里取了一块,小心用绢子拈在手里,抬眼问道,“福珈,哀家要你抱来的猫呢?”
福珈抱了一只寻常的灰猫上前。太后随手将糕点丢在地上道:“给它吃了。”
福珈将糕点喂到灰猫口中,我满腹狐疑地看着,直到吃下糕点的灰猫在挣扎之后流血而亡,我的惊惧再也掩藏不住,跪下道:“太后……”
太后扬一扬脸,示意福珈把死去的灰猫拿布裹住扔出去,方才缓缓道:“这是今日一早御膳房要送去给你的糕点,你一旦吃下,就成了畏罪自尽,再也无力回天了。要不是福珈看着可疑替你拦下了送到哀家跟前来。你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件事也提醒了哀家,与其让你等在景仁宫中让什么人都能伸手掐死你,还不如把你丢去冷宫。绝了所有人的心思,你也能保住这条命了。”
我将信将疑:“太后为何要保全臣妾一条‘性’命?”
太后取过佛珠缓缓捻着,含了一缕淡薄的笑意,“你自然恨哀家,是哀家要囚禁了你。但终身不得出。不止你,所有人都以为哀家恨极了你,你害死哀家的两个皇孙,可是你若未被禁足冷宫,还禁得起她们几次折腾?若在冷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低头默默片刻:“太后说得是。太后纵然是顾虑臣妾。爱惜臣妾‘性’命。可冷宫之中艰辛困苦,暗算之事亦层出不穷。臣妾只能祈求太后庇佑,容许臣妾活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太后的笑意仿佛海底的流光一烁:“哀家倒也想。只是六宫之中都是眼睛,哀家何以要偏心你一点。所以哀家只管到你现在为止,等进了冷宫,有没有这个本事躲得过明枪暗箭,学会苟延残喘。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我心中悚然一惊,便道:“是。”
“你要是连这点保着自己福大命大的本事都没有。后宫里埋下的‘女’人成百上千,都为紫禁城的红墙积了血‘色’,也不多你一个。”太后捻着一串紫檀翡翠佛珠,悠悠道,“但是在冷宫里,总比在外头风刀霜剑好过多了。其中的道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我思忖片刻,蓦然伏拜:“太后的意思,臣妾明白了。只有人人都当臣妾是不中用的人了,臣妾才能真正平安。”
太后颔首一笑:“无为而治,无‘欲’则刚,你明白了么?你越‘露’出你在乎什么,想要什么,就是把自己最大的弱点暴‘露’人前。所以,无‘欲’无求,别人才会以为你无害。”
我心悦诚服,亦有些赧然:“太后所言乃至理名言,可是要到如此境界,臣妾实在……”
太后闭目一瞬,很快笑道:“所有的修为,都是历练出来的。你今后有的是时日,慢慢琢磨着吧。”
我心中稍稍安定,告辞离去。十二扇楠木雕‘花’嵌寿字镜心屏风后绯‘色’罗裙一闪,漾起明‘艳’如云霞的‘波’縠,却是黎嫔盈盈转出,半跪在太后榻前替她捶着‘腿’道:“太后如此护着穆氏庶人,还悉心调教,可真是心疼她。”
太后用护甲挑起珐琅罐里的一点薄荷膏轻轻一嗅,方把罐子‘交’到黎嫔手里,笑道:“不是哀家心疼她,是别人越看重她,用尽了心思对付她,便越是叫哀家知道,她是有分量和那些人分庭抗礼的。后宫之中最要紧的便是平衡之道,如果有谁太盛势了,得尽恩宠与权位,哀家这个太后便没有置喙之地了。”
黎嫔取过薄荷膏一点一点替太后‘揉’着太阳‘穴’:“那太后就应该留下穆氏庶人,好跟那些人平分‘春’‘色’啊。”
太后抬眼看她一眼:“怎么?你不觉得是穆氏害了你的孩子?”
黎嫔垂下眼睑,将悲伤不‘露’痕迹地藏于眼底,道:“人赃并获,天衣无缝,的确是无可指摘。但,越是这样,反而让人起疑。”
太后微微颔首,叹口气道:“总算有些长进。那你以为是谁?”
黎嫔道:“是谁都不要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臣妾不必用心去查,若有机会,穆氏一定会比臣妾更着紧。臣妾只要一心固宠就是了。”
太后道:“吃一堑长一智,你也算知道些了。后宫之中急于平分‘春’‘色’是没有用的,保得住‘性’命学得会立足才最要紧。”
黎嫔凛然道:“是,臣妾明白了。”
太后轻轻“嗯”一声:“如今侞常在新宠上位,撒娇撒痴。彤贵人有孕在身,有恃无恐。眼见她留在养心殿的臻祥馆养胎,有皇帝在身边,这一胎必然是无碍了。丢了你和苏嫔的两个孩子,无论彤答应这一胎是男是‘女’,她母凭子贵都是毋庸置疑的了。那么你呢?哀家那么辛苦把你从北苑捞出来,又想尽办法保全你。来日如何,全在你自己了。”
黎嫔即刻紧张起来:“是。臣妾一定不会辜负太后期望。”
我离开景仁宫那一日,‘春’光如一幅巨大而明‘艳’的绸缎,铺开漫天漫地的晴丝万缕,袅娜如线,看得韶光亦轻贱了岁月。
那漾‘艳’的‘春’光,仿佛一卷上好的‘精’工细描的锦绘,铺陈开‘花’鸟浮‘艳’,刺绣描金的华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来相送的,唯有贤妃和沛涵,沛涵无声地落着泪,被乐子拦着不许上前半步。连贤妃,亦站得远远的,只能含泪微微点头,以示话别。我哦只以素银扁方挽起长发,穿着无绣无‘花’的薄薄‘春’衫,唯有上面细细的暗纹流转,昭示着自己依旧不能离开宫廷寸步。
经过景仁宫的时候,我仰起头,看着浮光万丈,金灿炫目。原来辗转浮沉,她的命数,和那些旧人并没有不同。
殊途同归,是不是后宫‘女’人唯一的路?
所谓“冷宫”,便是在翠云馆后一所空置的院落。因为历代失宠犯错的嫔妃都被发落安置在此处终身不得出入,便被宫中人视若冷宫,十分避讳。
幸而历代以来,在寿康、慈宁两宫养老的妃嫔居多,幽闭冷宫终身的‘女’人并不算太多。纵然已经想象过多次,然而走到冷宫前,我还是微微意外。我入宫多时,除过探望年妃意外,从未走到过这样荒僻而冷清的地方,仿佛从前无人提起,我也从不知道宫里竟有这样的地方。那是一处废旧宫殿模样的房子,不算很大,零零落落十来间屋子错杂其间,像是久无人居住了,宫瓦上蔓生的野草纷杂,连大‘门’上也积了厚厚的尘灰,满目疮痍。她伸手一触,‘门’上的铜钉便扑扑落下一层锈灰来,差点‘迷’了人的眼睛。里头雕栏画栋的描金绘彩尽数脱落,积着厚厚的灰尘和凌‘乱’密集的蛛网。
才一进去,就觉得明亮的天光都被隔绝在了外头。即便是这样晴朗的天气,里头也是‘阴’‘阴’‘欲’雨的昏暗,住得久了,好像身上都会长出暗青‘色’的绿霉来。
乐子领着我和涅筠走到一间略为整齐的空屋子里,尚未靠近,已有尘灰呛人的气息扑鼻而来,乐子为难道:“小主,奴才已经尽力了。”
我了然,感‘激’道:“能找出一个让我和涅筠住的屋子已经不容易了。若要再做什么,就太点眼了。好了,你不必在此久留,免得惹人注目。”
乐子点点头,看了看旁边的屋子道:“小主住在这里,千万小心旁边那些人,年纪大了,都成了‘精’怪了。”
外头远远传来礼乐欢喜悠扬的声音,我侧耳道:“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