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胶凝般的滞缓与压抑,庭院中的‘花’香轻而薄地缠上身来,闻得久了,几乎如同捆绑般的窒息。。远处不知是不是有蜜蜂在嗡嗡地扑着翅膀,好像那锐利的蜂针也一点一点‘逼’进身体,一阵一阵地发痛。我跪在乌金地砖上,膝盖疼得几乎直不起来,我‘欲’分辩,唯觉得自己陷在了一张‘精’心织就的天罗地网之中,口干舌燥无力挣扎,只由得冷汗涔涔而下,濡湿了面庞。
良久,我仰起面,痴痴望着皇帝:“皇上,人证物证皆在,臣妾百辞莫辩。但是皇上,臣妾至死也只有一句话,臣妾不曾做过。”
皇帝并不看她,只是道:“你也知道人证物证,铁证如山。朕再不愿意相信,亦只能相信。”他的脸上有深翳的惨痛与悲伤:“那两个龙胎的死状,朕都是亲眼见过的,一辈子也忘不了。姌儿,就算你没有孩子,可是朕一直宠爱你,你还有什么不足,要连尚在母腹中的孩子也不放过。”他仰起脸,将眼中的泪水以愤怒灼干,化作冷厉的口‘吻’:“传朕的口谕,姝妃穆氏心狠手辣,着降为贵人,幽禁景仁宫,再不许她出入。”
我绝望地瘫倒在地上,眼里蓄满了泪水:“皇上一直对臣妾说要臣妾放心,如今臣妾百口莫辩,只要求皇上能明察秋毫,还臣妾一个清白。”
皇帝并不看她,只道:“苏嫔苏氏即日迁回暖熙宫,黎嫔芳氏迁回相印殿,一切如旧。至于惠儿……”皇帝脸上生了几分温柔之‘色’:“朕属意你已久,只是一直不得机会对姝贵人说。此次的事你也有身不由己之处,切莫再寻了短见,以后便留在朕身边伺候吧。”
惠儿大喜过望,只是有些畏惧地看了看皇贵妃与陶妃。
皇贵妃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而且此次的事,姝贵人是罪魁祸首,惠儿只是碍于情义一时不得明说罢了。皇上要留她在身边将功抵过,臣妾也觉得是应该的。”
我怔怔地望着惠儿含羞带怯的面庞,只觉得天灵盖被人狠狠剖开,贯入彻骨寒冰,冷得我完全无法接受,却只能任由冰冷的冰珠带着棱角锋利地划过我的身体,痛得彻骨,却依然清醒。
惠儿的笑意还未退去。彤答应嘴角高傲地扬起,盈然起身道:“皇上,姝贵人谋害龙胎之事做没做过只有她自己有数。只是臣妾……”她按住自己小腹。喜悦道:“臣妾已经有了一个月身孕,实难再与姝贵人这样的人共处。皇上幽禁了她,臣妾才敢安心在宫中养胎。”
皇帝所有的悲伤与恼怒在一瞬间被她的笑意化去,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彤答应的手道:“你所言可真?”
“臣妾不敢妄言。只是宫里出了这样的事。臣妾不敢说出来而已。”彤答应满面得意地笑,牵住皇帝的手,依依道,“皇上,臣妾好怕受人所害,还请皇上允准。许臣妾住在皇上养心殿后的臻祥馆,以借皇上正气驱赶‘阴’邪,护佑龙胎。”
皇帝欢和的笑容里。自然是无不允准。彤答应的孩子,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前两个离去的‘阴’霾。只是这样的欢欣喜悦里,没有人会在意我的绝望与无助。
我望着窗外‘艳’阳高照,这是三‘春’胜日,我却清晰而分明地觉得。自己的‘春’天,已经离得太远了。
独自坐在殿中。看着黄铜镜中自己的容颜,居然已经是憔悴如斯。景仁宫中的宫人被撤去了大半,连香炉里的香烟冷了,也没有人再来更换。只剩下一把冰冷的死灰,如同我的心一般,散碎成齑粉,不知哪一阵风来,就散得不见踪影了。
涅筠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替我挽好散落的发髻,整了整疏散的珠钗,缓声道:“娘娘切莫心灰意冷,皇上只是降娘娘为贵人,可见心中还是有娘娘的。这件事虽然看似证据确凿,但并非没有一点可疑之处,等到皇上想明白了,就会恢复娘娘位分,放娘娘出去了。”
我缓缓地摇头:“没用了。”
的确是没用了。所谓的证人,小禄子已经死了,他的死更像是源于我的‘逼’迫。而唯一活着的最有力的证人,只剩下了惠儿。
涅筠正‘欲’说话:“那么惠儿……”
我凄然一笑:“你也觉得惠儿劝得回头?今日她在永和宫能够如此犀利冷静地说出那番话,说得那么滴水不漏,我便已经知道,惠儿会是置我于死地的一剂砒霜。你要砒霜变良‘药’,如何可能?而且如今她已经在养心殿行走伺候,谁再要接近她,都不是易事了。”
涅筠犹豫道:“可是如今,的确只有惠儿一个证人了。奴婢猜皇上的意思,可能是不想她也和小禄子一样骤死,所以留在养心殿中。”
我心灰意冷道:“是什么都好了。这丫头一直心高气傲,我却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本事,竟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与人勾结做下了这等好事!”
涅筠见四下里冷冷清清的,并无旁人伺候在侧,便道:“娘娘以为,惠儿是和谁勾结?”
我沉‘吟’着道:“皇贵妃虽还未登上后位,但早已手握皇后之实,黎嫔盛宠,苏嫔的孩子又被认为是大贵之胎,不能不防。”
“陶妃一直与黎嫔不睦,实在有可能是她害的黎嫔。但是苏嫔本就是陶妃的人,一直也没有冲突。”
涅筠沉‘吟’道:“可是若以两位龙胎之死打击娘娘,陶妃一定做得出。彤答应的恩宠虽一直与娘娘和陶妃相差甚远,但今日恰到好处提出自己怀有身孕,让皇上转怒为喜,恐怕这彤答应也不简单。”
我自嘲地笑笑:“宫中生存,有谁又是简单的?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才会受此算计。”
涅筠急道:“那还有小印子呢,他是小禄子的弟弟,难道什么都不知情?”
我道:“慎刑司查问过了,的确是问不出什么。”
我望向院中,中庭的桃‘花’怡然而开,灿烂如凝霞敷锦,散漫开一天一地。一阵风过,连吹来的气息都是甜的。院子里晴丝袅袅,‘春’光骀‘荡’,这样好的时候,我却宫‘门’深闭,只看着黄昏暮‘色’无可阻挡地自远处‘逼’近,无处可逃。
外头有极轻的人语声,那是苏嫔宫中的宫人在搬离延禧宫,忽然,帘下闪过一点响动,如懿转过脸去,却见苏嫔素服,头上只别了一支素银如意钗并几点雪白珠‘花’,站在帘下,单薄得几如一枝孱孱在二月冷风中的瘦柳。她脸上的‘肉’几乎都干透了,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唯有一双干枯的眼,黑得让人生出怕意。
她一步一步缓缓走近,声音轻得仿似一缕幽魂:“姝,我想起你照顾我的那段时日,真的是对我很好很好。可是姝,你为何要这样虚情假意,一定不肯放过我的孩子!如果你不喜欢我承宠,你告诉我就是了,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她步步‘逼’近,语中的凄厉之意越来越盛,终于在接近我的那一刻,伸出手狠狠扼住了我的脖子。涅筠一时不防她如此,立刻伸手去拽,口中大呼道:“来人!快来人!”
不想苏嫔人虚弱至此,力气却极大,涅筠根本拉不开。我只觉得喉头一阵阵痛得发紧,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我拼命伸手去掰开苏嫔的手指,好容易和涅筠一起用力掰开了她一只手,却见苏嫔一把拔下头上的银钗狠狠向她刺来。那银钗的一头磨得极其锋利,显然苏嫔是有备而来,眼看那银钗的锋尖避无可避,朝着我面‘门’直刺而下,涅筠伸手一把挡住了钗尖,将自己的手臂横贯其下。
沉闷的一声痛呼,有鲜红的血一瞬间迸开,落在我的面上,温热而芬芳。
苏嫔似乎也被那血吓住了,一时行动有些滞缓,便被扑进的宫人们一拥而上拉开了。我赶忙握住涅筠的手臂细看,只见雪白如藕的臂膊上,一条深深的血痕从手肘到手腕直划而下,鲜血涌出处皮‘肉’翻起,触目惊心。
我慌不迭地喊起来:“传太医,快传太医!”
苏嫔被簇拥的人群拖了出去,口中犹自念念不绝,不住地咒骂哭泣。涅筠手臂上不断有鲜红的血液滴落,纤巧忙捧了纱布来,我急道:“太医不知什么时候过来,我先替你缠上止住血。”
涅筠痛得眼中泛起泪光,却极力忍耐着道:“娘娘别怕,一点皮‘肉’伤而已。倒是娘娘你,没被怡贵人吓着吧?”
我心疼道:“你都这样了,我能比这个更怕么?”
涅筠强笑着安慰道:“没事,一点皮‘肉’伤而已,没有伤及筋骨就好。”
我的泪一滴滴落下,洇在纱布上,衬着不断沁出的鲜血,似绽出一小朵一小朵‘艳’‘色’的梅‘花’:“可是伤得这样深,一定会留疤了。”
涅筠忍着疼,微笑道:“即便留疤,也比伤了娘娘的‘性’命值得,是不是?”
我的喉头隐隐还残留着被苏嫔扼过的痛,然而此刻,却被更深更重的感动填满了。是,这几日来的风‘波’迭起,让我身心俱疲,无力抵抗,可是还有涅筠。幸好,还有涅筠,容得她在凄苦的宫中有人相依为命,彼此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