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宫殿外轻却湍急的脚步声将我从梦里惊醒。
银月如钩,塑办的光‘色’照进宫室,从窗棂里映出几个宫人的身影急急而过,我心下疑‘惑’,和衣悄悄起身,出了内阁轻唤殿外守夜宫‘女’。
那宫人见我被吵醒,忙就要跪身告罪,我牵挂殿外动静又怕将瑄祯吵醒,不耐拦截,压声问“宫外何人徘徊?”
那人回道“回禀娘娘,千禧殿的人来报,说舒常在情况不大好,午夜时分竟休克了过去,宫人们灌了些许人参汤‘药’才将人吊了回来,涅筠姑姑怕惊扰了皇上与娘娘,便自主请了太医一道往千禧殿去了。”
我一急,听到涅筠同去才稍稍定了神,有涅筠在出不了大差错,此时夜深,我若再去必会惊动瑄祯与旁人,不如且暂压制,明日再去。便不再多言,挥手让她出去。
转回内室再难以入眠,无论如何,舒常在不能再有闪失,不论人情,只道她这一头系着年妃旧案的因果,一头系着画妃丧子的案‘迷’。
自年关至今,自始不得安然,一件件血‘色’公安,一个个活生人命,说断便断,说走便走,孤若浮萍,即便赢得了千福万贵又有何用?从年妃再到画妃,继而丝纯娘子,那些危险便似潜伏在暗处,如影随形的鬼魅,不知何时便会亮出它枯槁恐怖的尖爪,然后便再是一条人命。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身边沉沉睡去的瑄祯忽而伸手‘摸’索着握住了我在暗夜中冰冷的发僵的手。温暖一丝丝传来。
望着‘床’顶雕刻的富贵华丽的吉祥图案,那些镂刻‘精’致洒朱填金的青凤、莲‘花’、藤萝、佛手、桃子、芍‘药’,竟让我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然后,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声。那么沉静,那么安稳。
那一刻,我竟泪眼‘迷’离。幸好。有他在,有他始终如一,即便有丝纯娘子故意陷害的书信,即便他也曾疑我,却总归,始终将我拦在羽翼下保护,不让我孑然一人,独自面对这后宫的变幻浮沉。
甚至有那么一瞬,我几乎想要放弃算计,放弃报仇。也抛却所有恩恩怨怨,忘记宓这个姓氏,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在他身边。一起度过无数漫长的黑夜,等待黎明的来临。
可惜——我不能。
即便他处处疼惜,却总是皇上,我也只得靠着自己。冷宫的蛇可以杀去,火可以扑灭。但是环伺身边蠢蠢‘欲’动的毒物,那些躲在暗地里窥伺自己和‘玉’嫔的人,如何能不怕?这条命,自己若不顾惜,还有谁会处处回护周全?
次日清晨,送去瑄祯再去储秀宫的路上遇见了同去请早安的兮贵人。但见她一身炫彩荣华的织锦绛绣凤穿牡丹鎏金袍,待那宫撵离得稍近些,才愕然发现那宫袍上修得竟是彩凤。自古皇廷中宫才可将红凤金凰绣上霞衣,而粉凤虽屈却中宫却也是皇贵妃与贵妃得御绣之物,即便怀了身孕,有了皇后的栽培与襄助也不应如此招摇,偏偏她还笑靥如‘花’。上扬的眼角更是透着颐指气使的倨傲。
宫撵靠近,兮贵人懒懒俯视我。衔起一丝自得笑容道“原来是姝嫔娘娘,娘娘万福,我有孕在身不能下轿行礼,还望娘娘海涵。”她道了这句也不顾我脸面如何便径自朝抬轿宫人打了个手势,慵懒的语气中透着不耐“还不快些走,耽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仔细我要你们好看。”
宫人们忙不迭唯唯诺诺应了。
只听身后的纤巧气呼呼啐了一口,“当真是小人得志,凭她也…”
涅筠拦住了她下半句话,笑道“何必为此人动气,倒是自己不值当。”
言语刚落,就听身后一声嫣然笑语“当真是好大的威风,果然子嗣便是不可一世的凭仗,难怪人人都想母凭子贵。”
我循声回头,却见一身娇俏紫红小袄的妍嫔‘吟’‘吟’而来,描绘‘精’致眉眼中俱是笑意无限。我正且纳闷一向通透严谨如她,今日怎会一反常态,就听她走来道“妹妹可是方才吃了个钉子?可暂且莫气,今日那兮贵人可是连老太后的面子都拂得一干二净”
我奇道“姐姐这话何意?”
妍嫔捻绢掩嘴而笑“妹妹还不知道,今日清晨太后遣了紫株姑姑来探瞧她,那兮贵人却称不适硬生生没让姑姑进‘门’,实在不知将老太后的脸面置于何地。”
“竟有这种事?”我不禁惊与兮贵人的胆大的愚妄,摇头唏嘘道“倒也算是奇闻了。”
“妃嫔拨了太后颜面可不是奇闻?”妍嫔斜斜一瞥兮贵人离去的方向,罢了,嫣然一笑仿若亲密无间得挽上我的手臂,一同向储秀宫去。
皇后的身子并无多大好转,整日气若游丝得孱弱模样,躺在榻上凭着灵芝参汤续命,也只有看到皇上与兮贵人时才勉强有几分笑靥。
兮贵人坐在榻上,对着皇后嘘寒问暖一脸殷勤关切的模样,让坐下位分在她之上的妃子不是滋味,委实不满。偏偏皇后受用无比,叮嘱她好好养胎,又赏了一道宝物,让芷瑶千珍万重得一个玛瑙巧雕梅枝双鹊捧珠镶盒‘交’到她手中。那镶盒以大块深红与雪白的双‘色’玛瑙挖成,白玛瑙为底,质地细腻,中间夹杂白‘色’或透明纹路,留出鲜‘艳’的俏‘色’深红玛瑙雕出梅枝,枝干虬曲,‘花’朵盛放,面上嵌青金、珊瑚、绿松、碧玺和水晶,点缀出碧叶红梅雪光明耀之样,两侧以珍珠浮雕衔环铺首,中间一颗拇指大的贝珠包金为纽,一看便知是连城之物。更是‘激’得众人又是倾羡又是嫉妒,却也知道她在皇后心中的分量,不敢徒然轻举妄动。
众人请过安时,殿外宁盛海掀了帘子,手里四平八稳地端了一只‘玉’碗,打了个千儿道“娘娘,该喝‘药’了。”
芷瑶上前接过‘药’,浓稠的‘药’汁散的苦涩几乎溢满了整个屋子,紧着又有两三个宫人进殿,手里捧了蜜枣糖衣的甜蜜糖什。
皇后恹恹虚弱的声音透过来“放下吧,本宫现在不想喝。”
宁盛海反了难,跪着也不敢起身“娘娘,龚太医千叮万嘱一定让娘娘按时吃‘药’才能把这病去了。”
“本宫说了不想喝,怎么,连你也想忤逆本宫了?”她似乎竟是动了气,双手硬撑着想要支起身子却是徒劳,双手一空就要硬生生跌落回去,兮贵人连忙扶住她,劝慰道“娘娘可切莫动气。”
这样一来,吓得众人乌丫丫跪了一地,宁盛海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只顾匍身蹦蹦磕头“娘娘,奴才对您是万分忠心,您若是恼了奴才,奴才这就自个了结了,也万万不能平白气坏您的身子啊。”
皇后嘘嘘的喘着粗气,她被兮贵人扶着慢慢躺下,闭眼缓气,映着薄薄阳光,我竟在她憔悴的眼角下发现了两根如丝细纹,好像一下衰老数岁。不禁喟然,她不过也双十的年华,正是‘女’人最妙曼的时光,还未完全绽放的‘花’蕾却已面临枯萎惨败…
我起身接过芷瑶手中的汤碗,搅动着汤匙,曲步靠近‘床’榻,轻而切切安慰着皇后“娘娘,娘娘就算不体恤自个,也得想想皇上太后,皇上每日案牍繁忙还要时刻挂念娘娘,娘娘就是为了让他安心,也得把这‘药’喝下啊。”
她一听皇上两字,抵触的情绪终于有了点点安稳。
汤‘药’喂了大半,我接过宫人呈上的蜜枣喂给了她,将余下的‘药’渣递给芷瑶让她倒掉,嗅着空气中浓稠的‘药’味,我轻轻笑问“也不知是什么‘药’,‘药’味这样浓。”
红宝石绿榴‘花’喜鹊纹迎枕上,红红翠翠的底子锦华光灿,愈显得她的脸苍白得如一张薄薄的纸。她的神思仿若在飘忽:
“不过太医开得吊命‘药’罢了,‘药’再不浓些,如何将本宫拉回来,我…是不行了…”
最后一句叹息,轻的仿佛要融到丝丝薄烟里,她眼中的落寂与无望几乎盈盈‘欲’碎,睫‘毛’一颤终是一滴泪落下。
“娘娘莫要胡说,娘娘福泽深厚,谁也是夺不走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娘娘切不可自己胡想。”
她淡淡一笑,眼中依然凄凉如雾,半晌摆了摆手“本宫乏了,你们散了吧。”
夜的羽翼缓缓垂落,掩去天际最后一缕蛋青‘色’的光,将无尽的墨‘色’席卷于紫禁城辽阔的天空。那种黑暗的郁积,教人望穿了双眼,也望不到渴盼的一丝明亮的慰藉。窗台上供着的一束‘玉’兰送进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叫人神清气冽。
涅筠进来,拨了拨烛台上的蜡,轻声道“娘娘回殿休息罢,舒常在这里奴婢守着。”
我摇了摇头,问“可醒过来?”
涅筠不掩失望神采,道“没有,好在命是保住了。”
几日后又下了场小雨,隔日的第两天却干燥的有些发闷,没什么胃口,了了喝了几口竹荪乌‘鸡’汤,便是小印子来报妍嫔来了。
有香扇轻轻晃动的声响,片刻后妍嫔袅娜踏进,带了幽香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