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贵人移宫的日子初定在小寒前后,却因恰逢连绵雨雪,一直推到了九日后。
宫中这些时日白事未断,太后凤体违和,皇后的身子也不见好转,高墙深宇之中自是一片晦然‘阴’鸷,这也使得皇上更加看重兮贵人腹中的龙胎。
这日雨雪初霁,层层云缝间竟出了阳光,院子中一片‘玉’玲珑冒了新芽,攀援在红墙之上的藤蔓也绽了‘花’苞,宫中的几个宫人坐在游廊下干着零碎活计,叙着闲话。
我喝了安神汤,驻足‘门’外,只听那廊间嬉声笑语不断,惠儿与纤巧并肩坐在碧绿横梁上,相互嬉笑耳语着,倒一副默契自足的愉悦模样。
身上被披上一件苏绣的墨绿‘色’夹袄,涅筠递过一杯新沏的暖茶,轻声道“初雪天寒,娘娘仔细身子”
我回首向她一笑,眉宇间隐有淡淡的倦‘色’,“贺礼都送去永和宫了?”
涅筠颔首“娘娘放心”
我点点头,手中的茶盏将冰冷的手指偎暖“这胎毕竟是皇上的第一位皇子,无论是位阿哥亦或是公主,都要万分谨慎,只盼画妃的事切莫重演了。”
她笑道“娘娘放心,皇上仁德圣恩,庄妃娘娘又宅心仁厚,自然不会再有差池。”她替我拢了拢夹袄,关切道“倒是娘娘自己,这些日子反而清瘦不少。”
我垂首望着‘门’框边上雕刻的墨‘色’西番莲‘花’纹,那样深浓的颜‘色’直压得心中郁然似透不过气。“宫中接二连三出现岔子,舒常在如今又一直卧‘床’不起,我真是没有半分头绪。”
她低低一叹,良久无声。
我忽而问“沛涵的脸如何了?”
“已经初有起‘色’,媛贵人的心绪也渐有好转”
我点头“也是难为她了,孑然一身在这里。无亲无挂。”
涅筠淡淡而笑“总算还有娘娘真心相对,比之这深宫枉死的冤魂已是万幸之中得万幸了。”
我亦是一笑。
涅筠倏然敛笑“娘娘,您让查奴婢得事,已有眉目了”
她压低了声音,靠在我耳边道“那日彤答应出了御‘花’园,并未回宫,而是转道去了永和宫。”
“永和宫?”我凝眉深思“当日兮贵人还在景阳宫,并未移宫,她自然不是去兴师问罪,难道是去找庄妃或是…妍嫔?”
涅筠低声道“娘娘所料不错。奴婢派得人看见她径自往妍嫔宫中去了。”
“哦?”我蓦然回首,望着她一字一顿“瞧仔细了?”
“是”涅筠敛眉低语“绝不会错。彤答应去时是一脸忿然,回时却‘阴’郁全消。并且是由妍嫔的贴身宫人陪同送出的。”
“那么说彤答应是她的人了?”我静静啜了口暖茶。心中暗自思忖妍嫔捞出她来做什么呢?
午时用过膳,与‘玉’嫔一同看过舒常在又去了漱芳斋。
沛涵正捧了本增广贤文在手,香几上一碟牡丹卷,一杯清茶,倒是很恬淡的模样。
‘玉’嫔笑道“只说几日总不见妹妹。原是在这里躲清闲,”她望了望那封上的书名,继而打趣道“看得这样专心,是要考个‘女’状元回来吗?”
沛涵抬眼瞧见我们来,起身相迎,颊上已然恢复往日的娇嫩白皙。那红痕淡去不少。只见她秀眉淡挑,眼‘波’流转“‘玉’姐姐倒来打趣我,如今我这副模样还能去哪里。左不过捧了本闲书打发日子罢了。”
我细细打量她,笑道“倒是恢复得很快,瞧着样子倒是不日就恢复玲珑美貌了,我可要好好谢谢许太医。”
她迎着我们坐下,诚然笑语“是要好好谢谢他。但更要好好谢谢你,若没有你的尽心竭力。只恐我早慌了阵脚。”
‘玉’嫔的目光笑‘吟’‘吟’得流转在我与她之间,笑说“是啊,这许太医倒是个稳重的医者,原先我还并未留意过他,如今看来倒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她接着问道“妹妹可送了贺礼去永和宫?”
“送了”不知怎的,沛涵的神情忽然冷寂下来,她垂首用水晶寇甲轻轻击打着香几,语‘色’听不出悲喜“听妍嫔娘娘说兮贵人的脉息很好,倒真是皇家大喜了。”
我与‘玉’嫔相视一眼,逐道“是啊,是皇家大喜,不过沛涵你还这样年轻,机会自然多得是。”
她垂下的浓睫轻颤,像是竭力掩饰心中的酸楚,勉强一笑“你不必安慰我,我知晓自然是的,只是若他并不爱我,有了这一脉相牵,又有何用呢”她忽而抬眸幽幽望向我“姌儿,我真羡慕你。”
她的话徒然让我不知如何接口,幸而‘玉’嫔及时接过话头,轻笑道“有何羡慕,你也一样美貌年轻,机会总是有得。”
沛涵轻轻一笑,不再言语。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天上依然出着太阳,这景象倒是十分罕见。出了漱芳斋一路向南,沿路的黄檐朱墙边上凝结了冰溜子还没融化又被轻飘飘的雪‘花’覆盖了。
涅筠要撑起油纸伞被我推开。那六棱雪‘花’落在风坎上,将风坎上的染‘花’印成晶莹剔透的‘色’泽,留下淡淡的水痕,很是好看。
身旁同行的‘玉’嫔突然开口“你知道这深宫里,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女’人。”
她笑“是野心和妒忌。”
缄默半刻,我侧首看她“羡慕和妒忌不同。”
她亦是侧首看我,笑意被灼灼取代,眼眸紧紧盯着我“但是妒忌的最开始,往往就是羡慕。”
脚步微顿,我涩然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
“明白就好”‘玉’嫔重新微笑“多一份小心总不是坏事。”
与‘玉’嫔告辞,回了景仁宫却见纤巧在正殿里来回渡步,手指绕着绢子,倒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直到瞧见我与涅筠进殿,行了一礼,别别捏捏得开口“娘娘,涅筠姑姑。”
我倒很是意外自然也是欣喜的,自从与那夜瑄祯烛红帐暖后,她便一直躲着我。自从宓府败落,便是与她相持相依,如今乍然生了间隙,我自然黯然,希望她能理解却也不敢奢求,毕竟终是我对不住宣硕。
“快起来”我笑望她,目光柔和。
涅筠见此情此景,自然聪明得告退。
待到她走后,我才起身拉了纤巧的腕子,“你总算不生我的气了?”
纤巧‘抽’回了手,一脸惶恐的模样“娘娘抬爱了”
这样拘谨而生疏的模样,我只得无声叹息,逐敛了情绪,道“何事找我”
但见她咬‘唇’不语,一双眼儿只盯了地上铺着的‘波’斯绒毯,静默良久才悄然觑我,小声道“娘娘,你还记得陵喜吗?”
我徐徐拨着茶盏中的浮沫,道“原先年妃殿前‘侍’奉的宫人,怎么了?”
又这半刻的缄默,纤巧终于开口,样子十分惶惶而谨慎“她…她如今就在景仁宫…”
我倏然抬眼盯她“你说什么”
“今日…我去内务府挑新到的‘露’水‘插’‘花’时…碰见了她,当时她一眼就认出了我,本是不敢与我说话的,直到避开了人她才叫住我,说有重要的事情告诉娘娘,是关于年妃的,她说当日冷宫走水走的蹊跷,一定有人暗中捣鬼。”
我问她“还有呢?”
纤巧接着道“她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一定要当面见到您,奴婢…奴婢便‘私’自做主将她瞧瞧带了回来,现下就躲在后院空着的厢房里。”
我终是忍不住,斥她了一句“糊涂,宫中耳目众多,你就这么明目张胆把她带了回来,若是被有心人看见随便按一条罪名便足够让你进辛者库!”
她紧咬下‘唇’“是…奴婢鲁莽了,可是她说的情急,还请娘娘见她一面罢。”
放下茶盏,我终是道“去带来,切忌,不要让第三个人看到。”
须臾,纤巧将陵喜带了来,她刚要紧紧闭了殿‘门’,我低斥“开着,去里阁。”说罢率先进了里阁。
不一会她们也一同进了来,我端坐在雕‘花’榻,手指抚着指间的水晶猫眼护甲,目光巡视着陵喜周身。
她被我肃然的目‘色’盯得不敢抬头,低着头,一双手在腹前拘谨得搅动着。穿着洗的发白的素‘色’衫子和裳‘裤’,很是单薄的样子,头发梳成低低的双髻,颜‘色’有些发黄十分粗糙。像是日子一定不好过。
我移了视线,摆‘弄’着香几上一只镶嵌着珐琅釉的铜‘花’瓶,澹然开口“怎么,太久没有在宫殿前‘侍’奉了,连宫礼都忘了?”
她这才似恍然回过神来,连忙跪身,结结实实行了一个大礼“罪奴给姝嫔娘娘请安,姝嫔娘娘万福金安。”
我勾‘唇’一笑,也不叫起来,只道“为何是罪奴?”
她答“奴婢深受年妃娘娘的提携宠信,明知娘娘之罪实属她人陷害,却不能为旧主伸屈,眼看娘娘香消‘玉’殒,临了都不得善终,实是奴婢之大过,枉费娘娘多时的提携宠信,奴婢有罪。”
我蓦然收笑,掌心一拍香几,带起一声闷响,厉声叱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年妃逝世多日,你不但旧事重提,竟还敢口口声声说年妃犯下的罪行是冤枉,你莫不是在质疑皇家的权威?”
“奴婢不敢,姝嫔娘娘明察”她慌忙叩首,面‘色’已变,口中之语倒还条理清晰“若没有证据,奴婢实不敢随意揣测当年之事,还望娘娘明察。”
“哦,什么证据?”